在這座九幽裡,被封禁了所有力量後,任何人都會變得格外脆弱。
她蹲過去,拍撫他的背,幫他擦去嘴角的汙灰和血痕,說道:“漆飲光,你不會這麼容易死吧?你別死啊,你死了,這裡就又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你不能死。”
漆飲光聽出她語氣裡的不安,他抓起袖子掩住自己咳到失態的樣子,又過了好一陣,才平復下來。
經過這麼一打岔,沈丹熹魂上翻湧的怨氣逐漸沉澱下去,並沒有消失,隻是暫時安靜了。
她被怨恨衝昏的頭腦也冷卻下來,察覺出了奇怪的地方,疑惑不解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呢?你不是在棄神谷中麼?”
漆飲光用袖子擦了臉,撫了撫自己的喉嚨,張口問道:“棄神谷?殿下能看到外面發生了什麼?”
沈丹熹沒有回答,反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漆飲光便一五一十將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委說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啞,也很費力,長時間說話,讓他損傷的咽喉負擔更重,聲音越發啞下去。
沈丹熹朝他靠近了一些,想聽得更清楚,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專心地聽著他喑啞的話語,眼眸一點點亮起來。
“原來這隻是契心石裡的幻境,你們一同進入契心石,是為了解契。”沈丹熹攤開手心,接住一片片飄落的飛屑,每一片飛屑都那麼真實,連她心中的恨意都那麼真實。
漆飲光目光落在她手心上,他想起那一日在昆侖的懸橋上,漫天大雪當中,她驚慌失措抓著冰雪往嘴裡塞的樣子。
漆飲光也伸手接住一片灰屑,仰頭看了看天空,天地間飄散的灰屑和當日的大雪何其相似。
她說,她已經出來了,絕不可能再回去。
他以前疑惑她為什麼會怕黑,現在他知道了。
漆飲光握緊手心,情緒波動,讓他呼吸不由加重,胸腔裡撕扯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偏頭又吐出一口血來。
沈丹熹緊張道:“我下手真的有這麼重嗎?”她當時滿腔怨恨,失去理智,終於有了一個發泄的對象,實在沒能控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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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說話的人,即便這是一座幻境,她還是希望他能停留得久一點。
漆飲光餘光注意到她的神色,她的魂魄赤裸裸地暴露在外,沒有任何掩飾,讓他能輕易看到她魂上的情感波動,她太孤獨了,抓住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漆飲光心口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疼起來,他咽回喉嚨裡的血氣,安撫道:“沒事,是淤血,吐出來反而好一些。”
為表明他真的好一些了,漆飲光提高了一些音量,繼續道:“據我所知,契心石內的九世輪回,是從天地間擇一段過往歷史,在石內重現,這裡也不能單純算是一個幻境。”
至少一些發生過的事,都是真實的。
比如,他絕不可能想到的,沈丹熹的神魂會被困在九幽裡。
“這麼說,外面的你,是這個時間段的你,我眼前的你,是進入契心石的後來的你。”沈丹熹抱著膝蓋,認真思索著他所說的真實性,“那如果按照原本的歷史走向,你們在棄神谷內,都發生了什麼?”
“殿下醒來之前,看到的是哪一段?”漆飲光問道。
沈丹熹道:“你將她從蛇妖的洞府帶出去,想勸她跟你一起離開棄神谷。”
漆飲光垂眸回想了片刻,才想起這一段已過去許久的往事,說道:“我的勸說無果,她還是回去了殷無覓身邊,所以我也繼續留在了棄神谷,想找個機會直接殺了殷無覓。”
第二日,殷無覓就跟隨屠維去了魔宮參加大宴,漆飲光也變幻形貌,扮做一個魔將隨從混入其中,在宴席上遇上了洈河水神之事。
“我救下洈河水神,送她去了蛇妖洞府。”他頓了頓,看向沈丹熹,“我記得殿下第一次去棄神谷時,洈河水神曾為你引過路,你們交情不錯,那位水神被困三十年,心志依然堅定,十分為殿下考量,我本希望她在得知殷無覓的死訊後,能夠先護著洈河水神離開棄神谷。”
漆飲光當時隻是對變了性情的“沈丹熹”有所懷疑,還並不知道她是被人奪舍,他隻希望,作為昆侖的神女,她會更在意一個曾與自己並肩作戰過的仙子,多過一個卑劣之徒。
“她還是沒有離開是嗎?”以沈丹熹對穿越女的了解,沈薇就算不想自己去冒險,系統也會給她發布任務。
在系統和穿越女的認知裡,反派是不可能輕易死掉的,哪怕是在他還弱小的時候,也殺不掉他,殺他隻會讓他變得更加強大,然後徹底走向黑化。
他們隻能想盡一切辦法溫暖他,救贖他,抓住每一個反派生死攸關的時機,去拯救他,以便能打開他的心扉,攻略下他。
沈薇回家的希望都系在殷無覓一個人身上,不可能丟下他不管。
漆飲光果然點了點頭,說道:“她丟下了洈河水神,闖入魔宮,為救殷無覓跳入了湖中。”
那一日的場面實在太亂了,魔族的內亂未停,四處都是魔獸悽厲的嘶吼,漆飲光看到“沈丹熹”的時候,一顆心幾乎沉入谷底,有種“她還是來了”的失望。
她雖然有些時候,連掐訣都不順暢,但到底擁有著渾厚的仙元,即便是選擇兩敗俱傷的神力硬撞的方式,也要撞開魔宮上方的大陣,強闖進來,跳入湖中去尋殷無覓。
“此事最後驚動了昆侖君,昆侖君踏碎虛空,直接現身在魔宮,才將我們一同帶出棄神谷。”
直到許久之後,漆飲光才得知,昆侖君之所以會那麼急迫地出現在魔宮,是因為他感應到了神女剖出了自己的仙元。
沈丹熹聽他說完,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道:“如果我真的從這裡出去了,如果外面那個人是我,就算沒有你的介入,我也一定能了斷這一世姻緣線。”
什麼可笑的心契,什麼可笑的姻緣,不是她的,永遠別想強加在她身上。
漆飲光懸而不定的心,反倒被她安慰到了,他頷首道:“我相信殿下。”
沈丹熹揚手揮了揮面前灰屑,得知自己終有一天還能重回身軀,這個消息就像是一點火星落入她的魂魄裡,又在她眼底燃起希冀的光,讓她黯淡的魂魄都明亮了一些。
她偏頭看向漆飲光,笑了起來,“隻不過,外面一日,九幽一年,你要在這裡陪我很久了。”
漆飲光看著她的笑,身子微傾,靠過去了一些,幫她擋開大片飄落的飛灰,應道:“多久都沒關系。”
他很慶幸能來契心石裡走一遭。
卻也遺憾,隻能在這裡陪她。
第49章
魔宮所在之地, 是棄神谷內唯一的一座高山,山勢險峻,挺拔陡峭,如一柄利劍直插蒼穹, 從谷內任何一個地方, 都能看到這一座高山, 以及山頂上持續動蕩的護宮大陣。
那動蕩不休的的大陣實在不同尋常,早已引起棄神谷內其他妖魔的注意,但魔君在谷內的威勢甚重, 無有魔君召令, 這些妖魔鬼怪輕易不敢踏入魔宮的地界內。
沈丹熹透過窗棂的雕花望了一眼魔宮所在的山巒, 抹去銀鏡上的銘文,將鏡子重新放回到妝臺上。
她不想和蛇妖洞府的妖侍們發生衝突, 離開之前, 從妝屜裡挑挑揀揀,選出一根靈木簪子刻下一串銘文。
銘文簪子上靈光流轉, 化為一具與她身形樣貌相似的傀儡, 躺上床榻休憩。
沈丹熹為傀儡蓋好被褥,在身上施了一個隱匿的法訣,推開窗棂縫隙, 閃身遁出屋外。
守在外間的妖侍聽到窗戶聲響,疾步跑進來, 確認夫人還安穩地躺在床榻上, 才暗松一口氣。
那妖侍猶豫片刻,為保險起見, 直接矮身跪坐在了床腳,守在了榻邊。
沈丹熹出來蛇妖洞府時, 正好見到一束五彩流光從天邊射來,流光落至大門外,光芒如片片翎羽剝開,露出當中的洈河水神。
兩人一個站在臺階上,一個站在臺階下,直接打了一個照面。
洈河水神被囚三十年,乍然見到神女殿下,眼角微微酸澀,險些落下淚來,她快走幾步上前,雙手交疊,施了一個主臣之禮,喚道:“殿下。”
沈丹熹伸手扶起她,心中難掩慚愧,“清漪,你受苦了,是我對不住你。”
若非當年自己年輕氣盛,非要為一些口舌之爭大動幹戈,讓清漪為她引路闖入棄神谷,她大約也不會有此一禍。
清漪聽她如此說,便知殿下已經知曉了一切,她搖搖頭,說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會淪為階下囚,與殿下何幹?殿下從未對不起我過。”
沈丹熹一時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才好,她猜想在真實發生的過去裡,沈薇必然沒有先帶著清漪離開——她不可能棄下殷無覓不管。
之後離開棄神谷,沈丹熹從飄入意識的畫面裡,也再未聽誰提起過洈河水神,她不知道清漪最後有沒有成功離開這一處困了她三十年的地界,重新回到那一條肆意奔流的長河中。
沈丹熹轉頭看了一眼魔宮的方向,過去發生過的事,皆已成定局,這個時間段的她躺在九幽的灰燼裡,受著光陰的煎熬,她救不了清漪,也救不了自己。
她受夠了這種無能為力。
……
九幽實在是個枯燥乏味的地方,他們坐在小土坡旁邊,漆飲光事無巨細說了許多外面發生的事。
沈丹熹安靜地聽著,直到聽他說他曾去冥府借照魂鏡,想要照看她的魂相,她才一下直起腰來,直直盯著他問道:“所以你曾經是懷疑過她的?”
原來還是有人能發現她和穿越女的不同,這個人卻不是她的父君沈瑱,而是一個從小便與她爭來鬥去的死對頭。
漆飲光攥緊了袖口,語氣中帶著悔恨,“可惜,照魂鏡沒能照出魂相來,殿下是由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山魂水魄所聚,當時的我無法判斷,照魂鏡是不是本身就照不出殿下的魂相,所以沒有繼續往下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