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當他說的是真的吧。
她陪著漆飲光守在柴房裡好久日,這幾枚蛋才陸陸續續孵化出來,雞鴨鵝,倒是一樣都不缺。
家禽該是嘈雜而髒汙的,他卻把它們訓得格外聽話,定點吃飯,定點如廁,還知道自己去旁邊的小河溝裡清理羽毛,順便為他捉來幾條新鮮的河魚熬湯。
他做手工時,這些小家伙還能撲騰來去地供他使喚,以至於到最後,就算提刀也下不去手了。
沈丹熹窩在軟榻上看著,笑話道:“早知你是這麼個好教頭,就不該讓你去當什麼聚攏民心的祥瑞,該把你留在軍營裡訓練新兵才不至辱沒你的才能。”
漆飲光洗淨了手,將井水裡冰過的瓜果切成小塊,澆上蜂蜜,端過來一塊一塊地喂入她口中,哼聲道:“人多愚笨,哪有禽鳥好訓。”
“我難道不是人?你敢嫌棄我?”沈丹熹怒瞪他,並指為劍與他比劃起來。
兩個人赤手空拳走過數招,不知是誰的心術不正,正經的切磋到最後皆變作榻上的較量。
夢裡的陽光總是那樣好,但偶爾也會有大雪紛飛之時,這時頭頂的梨樹枝花葉俱枯,光禿禿縱橫在濃雲覆蓋的天幕下。
沈丹熹仰面躺在軟榻上,手指勾纏住雪色的發絲,承受著他時淺時深的攻城掠地,身體裡從內到外地淌著水,蒙著淚霧的視野裡,是從他妖身翅羽中因動情而源源不絕飛散出去的火花。
一簇簇的火花飄入梨樹枝上,棲滿樹冠,宛如羽山滿山遍野盛放的鳳凰花,灼紅的火花將寒雪都逼退,隻剩下足以令她焚身的愉悅。
沈丹熹從夢中驚醒,吐息炙熱,過了好久,夢裡棲滿梨枝的鳳凰花才熄滅散盡,她坐起身來,披著濡湿的輕衫,於半夜踏入靈池沐浴。
沈丹熹趴在浴池邊上,掐著手指數,自己歷劫歸來有幾日了。
回歸昆侖後,她每日需要接見很多人,三界仙神紛紛到來,羽山鳳凰二主也送來賀禮,她唯獨沒有等來自己最想見的那個人。
長尾山雀聽見她的動靜,從窗棂雕花裡擠進來,將山裡摘來的一枚赤紅的靈果放到她手心裡。
沈丹熹嘗了一口,甜得眯起眼睛,掐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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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她回來已經十五日了。
十五日,應該足夠他在人間置辦完她的後事才是,他為何還滯留在人間?
翌日一早,沈丹熹坐在桌案,翻著桌上公務,什麼也看不進去,抬眸問道:“後面幾日,還有哪些安排?”
曲霧揮手召出簡牍回稟,沈丹熹聽完想了想,說道:“把不重要的都往後推,騰出三日來……”
她說到一半話音斷掉,在曲霧疑惑的目光下,又改了主意,擱下手中毫筆,推開文書,當即起身往外走,道:“算了,所有事務都等我回來再處理,若有要緊之事,直接去向母神稟報。”
曲霧愣了一愣,追著她的腳步問道:“殿下,你現在就要出去嗎?要去何地,臣下命人準備車輦。”
姒瑛從殿外走來,恰好聽到她們的對話,唇邊漾開一抹笑意,“我還當你真能如此心無波瀾,能忍旁人之不能忍的。”
“母神。”沈丹熹快步走過去,揮退了曲霧,才不解地問道,“什麼不能忍的?”
姒瑛抬手,輕輕點在她的心口,“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這世間最令人難以忍耐的,當屬相思之情。”
沈丹熹蹙眉,下意識想要辯駁,她之前不通情愛,從沈瑱和母神身上所體悟到的也隻有“相敬如賓”四字,之後沈瑱的背叛,更是令她不齒。
而後,不論是從殷無覓和沈薇,還是從厲廷瀾和阿娆身上,她所能看見的情愛都如此鄙薄。
她不欲墮入這樣的處境中。
可拉著她墮入這樣處境中的人,是漆飲光,是陪著她走遍三界,在九幽尋到她的漆飲光。
沈丹熹輕輕撫過自己的手腕,就連這樣一條脆弱的隻夠牽系兩個凡人一世的紅線她都無法扯斷。
沈丹熹垂下眼,在外人眼中昆侖強勢的新任主君,在母親面前,終於剝離了堅硬的外殼,流露出一些少女的迷惘和無助來,沮喪地問道:“母神,我是不是也走入一條歧路了?”
若無九幽的三萬年困囚,其實她也不過隻是一名才千歲的幼神,合該在父母的庇佑下才是。
可沈瑱隕落,姒瑛垂暮,她必須支撐起整個昆侖。
姒瑛詫異道:“情愛姻緣是這天下大道中的一道,你入相思又怎會是一條歧路?若為歧路,世間萬靈如何生息?上古聖人又為何訂立婚姻之禮?”
“情愛沒有好壞之分,善惡之別,有人因愛而落入窠臼,困入囹圄,亦有人因愛而掙脫樊籠,走向偉大。”姒瑛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將耳鬢一縷碎發撩入耳後,“我相信我的微微,能學會如何不負蒼生,亦不負一人。”
沈丹熹眼眶微紅,輕輕蹭了蹭母親的手心,“隻有母神如此信我。”
“豈會隻有我一人?”姒瑛笑道,“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
沈丹熹點頭,再無半分猶豫,隻身一人出得昆侖,往人間一處林間山寨而去。
桃源寨的陽光總是極好的,和她在時一樣,沈丹熹沒有驚動山寨裡的任何一人,輕飄飄地落入山頂那一座老宅,宅院門用一把銅鎖鎖著,門上垂掛的白帆在風中輕揚。
白事的痕跡仍在。
沈丹熹隔空點了點銅鎖,鎖自動打開,她推門而入,院子裡靜悄悄的,空無一人,亦無禽鳥,隻餘梨花滿地,雪白的花瓣如不化的雪,覆蓋住院中的搖椅,軟榻,秋千。
“阿琢?”她輕喚,快步穿過庭院時,帶起的風吹得梨花隨裙擺而飛揚。
沈丹熹將屋內各處找遍,都沒有找到漆飲光的身影,屋子裡的一切還如她闔眼之時那般,沒有絲毫變動。
她心生疑惑,從老宅出來,院門在她身後無聲合攏,銅鎖重閉。
她順著飄散在地上的紙錢,一路尋到後山,在後山坡上父母與舅父的墳茔旁看到一座新壘的墳,蓋墳的土明明還那樣新,但墳頭上卻簪了許多的花。
沈丹熹走進幾步,蹲下身來,抬手輕拂過墓碑上新刻的碑文,“愛妻越懷玉之墓。”
下方的立墓人,刻著:夫漆琢。
素白的指尖長久地停留在“妻”字上,微風拂動她的袖擺,露出手腕上一圈朱紅的細線。
沈丹熹站起身,從墳上取了一枝金絲棠簪入發間,身形從原地化去,遁入長空。
羽山當中,正是鳳凰花開的時節,滿山紅花,勝火熾烈。
漆飲光睜開眼睛前,先聽到自己那幼稚的老父親陰陽怪氣的揶揄,“本王來看看,這是誰回來了?喲,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天降玄鳥,人間小祥瑞回來了?”
漆飲光:“……”他睫毛顫了顫,閉著眼睛沒動,一點也不想醒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煊烺等得實在不耐煩,一巴掌拍他腦袋上,沒好氣道:“醒了就給老子起來,裝什麼裝?難道還要我效仿那人間新帝,開壇祭祀,請你睜眼不成?”
漆飲光這才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睛,惱羞成怒道:“父王,我不睜眼就是為了不想見你,你能不能識趣一點!”
煊烺被他氣得倒抽一口涼氣,挽起袖子就想狠狠揍他一頓,青瑤沒好氣地拉開兩人,“這麼久沒見,一見面就拳打腳踢的像什麼樣子?”
煊烺怒道:“你聽聽他是怎麼說話的?”
漆飲光亦不服氣道:“阿娘也聽聽他是怎麼說話的?”
青瑤面無表情道:“再吵,我就把你們父子倆,一個送去北極與熊同眠,一個送去南極與鵝共舞,叫你們永遠別再相見了。”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沉默下來,青瑤這才滿意地笑道:“不吵了?看來還是挺父慈子孝的嘛。”
漆飲光好不容易送走了鳳凰二主,才抽出空隙撩開袖擺看了看腕上的紅線,那一圈紅線系著好看的結,末端隱入虛空,脆弱得仿佛隨時都能斷開。
他聽著從昆侖散出的消息,每日裡盯著腕上的紅線,一日復一日,無比地耐心。
直到第二十日,他終於等到昆侖神女拜訪羽山的消息。
漆飲光看著一行聲勢浩大的隊伍長龍從天邊飛馳入羽山,聽聞神羽衛來報,四水女神也一道前來了。
他驚愕地出來殿外,想要前往相迎,在他飛身去往迎客殿之前,沈丹熹已經乘坐驺吾,越眾而出,獨自一人熟門熟路地進了他的寢殿。
兩人迎面相往,漆飲光看著從驺吾身上飛身而下的人,腳步緩緩停住。
沈丹熹穿著一身赤紅羅裙,發間簪著一枝金絲棠,比羽山的鳳凰花還要光豔四射,一步步走來他面前,問道:“我不是讓你記得來找我麼?”
漆飲光眸中含光,溫聲道:“偶爾,我也想等殿下主動向我走來一次。”
沈丹熹眉宇間浮出笑意,朝他伸出手,“那如果我一直不來呢?”
漆飲光抬手握住她的指尖,笑著垂首,“便換我再向殿下走去一次又有何妨?”
他復又抬頭望向天邊竟還未落盡的車駕,有些不明所以道:“但我未料到殿下會來得這樣隆重,為何連四水女神也驚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