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年紀小,載你手裡算我窩囊,過了今天——”
他頓了下,忍著情緒慢慢平復,語氣沉靜,看似是在跟她說,卻似乎又是在對自己說。
“我賀明涔要是再多看你一眼,我看不起自己。”
第3章
喻幼知心想,其實賀明涔這番話,也隻是回到了他們剛認識那會兒的原點而已。
氣氛降到冰點,誰都沒再說話。
一直到喻幼知到家,她下了車,連聲基本的謝謝都沒說,那輛黑色suv已經快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喻幼知回家後洗了個澡,湿著頭發用微波爐熱了份餃子吃。
她住的房子坐落於老小區,一室一廳,不大,房東是一對本地老年夫婦,這房子是那時候單位給分的房子,裝潢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不過地理交通方便,房租依舊不算便宜。
好在喻幼知也是栌城人,夫婦倆感念同鄉情,就給房租打了個折。
喻幼知當時看房的時候,夫婦倆還問她,怎麼本地小孩也要租房子住,為什麼不跟父母一起住?
她說父母去世很久了,夫婦倆便不再過問,後來有時候做多了菜,還會給喻幼知送過來。
餃子就是房東送的,吃完了後實在不想洗碗,喻幼知癱在沙發上,不一會兒就閉上了眼。
這次回栌城,會遇見賀明涔是遲早的事,她心理有準備,但今天遇見了仍舊很影響心情。
不是和同事說的什麼為了男朋友回來,而是為了父母。
所以即使賀明涔在栌城,她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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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幼知的父親喻廉和賀明涔的父親賀璋當年都就職於反貪局,兩人在單位是關系不錯的同事,也是朋友,不同的是喻廉是寒門學子,苦讀多年從小縣城考出來,而賀璋從小家境優渥,父親那輩早年就建立起了豐厚家產,是實實在在的公子哥。
按理來說交了這麼個家裡有背景的朋友,大多數人都巴不得借朋友的光為自己拓展人脈,而喻廉反倒仍是兩點一線的工作生活,沒工作的時候賀璋要請他去哪兒喝茶,他都說要在家陪老婆孩子,也從不主動了解賀璋的私生活。
還是賀璋主動和同事們聊天,說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身體不好,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裡休養,小兒子不愛理他,一放假連家都不怎麼回,更別提來父親的單位看他。
賀璋也知道喻廉有個獨生女,經常邀請讓他哪天帶女兒來家裡玩,讓孩子們認識一下,交個朋友。
——“小孩子之間互相認識做朋友目的都很單純的,沒咱們大人之間那麼彎彎繞繞,你不用擔心。”
可最後喻廉也沒能帶著女兒赴約。
千萬級的貪汙案主犯因為證據不足被當庭釋放,民間輿論一時爆炸,那麼多暗中交易的賬面記錄,怎麼到開庭的時候就全成了不予採納的廢紙。
猜測、再加上媒體們的刻意引導,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了負責調查這件案子的檢察官喻廉身上。
一開始隻是懷疑,即使沒有任何有力證據證明喻廉從中牟利,可再離譜的謠言,傳著傳著也就成了“事實”,反貪局的人自己背地裡搞貪汙,簡直是諷刺至極,喻廉被迫停職,連番被叫去問話,在最後一次問話後,他說要回家換身衣服,大半夜開著車從跨江大橋上一躍而下。
喻廉用死保住了他的那身制服,局裡的領導和同事都參加了追悼會,包括賀璋。
賀璋在追悼會上神色憔悴,旁人看了都搖頭惋惜這段友情。
喻幼知那時候剛升上高一,重點高中的老師對學生學業抓得很嚴,她每天待在學校也沒有讀書的心思,也不想被老師同學用那種同情的目光看著,後來就幹脆逃課,期末考試那天甚至隻考了場語文就走出了考場,在外面闲逛到下午最後一場考試結束,這才回家。
可家裡門窗緊閉,打開門後煤氣味溢滿每個角落,沙發上躺著的媽媽好像生怕自己死不成,手邊甚至還有一瓶空空如也的藥瓶。
母親也去世後,喻幼知休了學,親戚們商量誰來照顧喻幼知,這時候賀璋找上了她,問她願不願意去賀家生活,即使不想去原來那個高中上學了也沒關系,他可以供她讀最好的國際學校,那裡和中式的教育不同,一切都很自由,不用擔心被約束。
喻幼知在大人們眼中的乖孩子形象已經徹底變了,還是那張乖巧白淨的臉,卻再也沒了少女該有的活潑,上學對她來說成了一種折磨,所以她總是逃課,老師們心疼她家裡的情況,不敢開口說重話責備她,親戚們覺得現在連孩子媽也走了,以後就更難管教了,一時間誰也沒那個自信能將這孩子拉回正途。
還是別給嬸嬸舅舅們添麻煩了,喻幼知想。
沒有了父親帶她過來,喻幼知提著行李一個人來到了賀家。
來到賀家幾天,她都沒有見到賀璋的兩個兒子,賀璋解釋說大兒子最近身體不好在醫院住院復查,和她同齡的小兒子在學校讀寄宿,所以也不在家。
國際高中的外籍教師和學生數量比重不少,教育是完全西化的,各方面都跟高一時候喻幼知就讀的公立高中很不一樣。
來學校的第一天,白人班主任帶著她來到新班級,喻幼知在黑板上寫上自己的中文名,以及幾分鍾前班主任替她取的英文名。
班主任說:“她是Minh的朋友哦。”
班裡的人交頭接耳地傳遞著一句話,“賀明涔有朋友轉學到我們這裡?那怎麼都沒聽賀明涔提起過?”
班主任疑惑:“Minh呢?”
一個班就二十幾張課桌,沒有同桌一說,誰不在一目了然。
靠窗邊倒數第三排的位置是空的,有人告訴班主任:“他說昨天晚上沒睡好,去保健室補覺了,下午再來上課。”
就在喻幼知以為班主任要叫人去找賀明涔的時候,隻聽到班主任無奈的口氣。
“小少爺,有家不回,把這裡當家。”
並沒有管。
一直到下午的口語課,喻幼知才見到這個把學校當家的小少爺。
十六歲的少年斜挎著包,抱著籃球進來,舉手做了個投籃的手勢,一點也不怕砸到人,籃球從班裡同學的頭頂上掠過飛到教室後面,咚咚咚地在原地蹬了好幾下才消停下來。
學校的校服和公立高中的校服不同,西式設計,男生白襯長褲,女生白襯短裙,領口都是配的藍白色條紋領帶,和學校校徽一樣的色系。
喻幼知的第一反應就是。
這個和她明明穿著相同款式校服的小少爺看起來好貴。
那感覺就像是高級商場裡精致的模特,無可挑剔的外形,明明就是個假人,卻還是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差距感。
賀明涔徑直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和他關系好的男生圍過來:“你怎麼不跟轉學生說話啊?”
他這時候好像才意識到班上多了個人,往喻幼知的方向瞥了眼。
和他爸在電話裡說的一樣,是個長得很乖的女生。
臉就巴掌大,短裙下的兩條腿拘謹地並攏,雙手伏在課桌上,顯得特別老實巴交。
從書包裡掏出掌機玩起來,小少爺慢悠悠反問:“我有那個義務嗎?”
“可老師說她是你朋友啊。”
小少爺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笑了兩聲,依舊低頭把玩掌機,指尖不曾停下,隨口懶懶說:“跟我那便宜哥一樣,沒人要了,就扔我爸這裡了。”
“哦——”
“搞了半天是在你家寄住的啊。”
喻幼知聽到了那句“沒人要”。
是事實,卻還是刺耳,而且聽得出來小少爺對她的到來很抵觸。
小少爺口中的便宜哥,就是賀璋的大兒子,比她和賀明涔大兩歲,因為身體原因很少來學校,大部分課都是在家裡請家庭老師給上的,叫賀明瀾。
當天放學回去,剛好賀明瀾結束復查回家,她看到他從車上下來,隻覺得他長得特別白,已經不是這個年紀身體健康的男孩子該有的肌膚顏色,發色淡,唇色也淡,身形挑長,瘦高。
明明她先見到的是賀明涔,可第一個跟她說你好的卻是賀明瀾。
兩個人長得有點像,但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一個傲慢冷漠,一個卻柔弱溫和。
這是喻幼知對賀明瀾的第一印象。
大兒子雖然和賀明涔有著相似的名字,處境卻和喻幼知差不多,因為他不是賀太太生的,他是賀璋前女友的兒子。
賀明涔不怎麼待見喻幼知,但賀明瀾對她的態度還不錯。
或許是處境相似,他算是她在賀家唯一一個可以聊天的朋友。
喻幼知問過他,總聽人叫賀明涔小少爺,怎麼沒聽人叫他大少爺。
賀明瀾對她說,這個家隻有一個少爺,是明涔。
-
早上手機鬧鈴響,喻幼知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客廳裡燈還亮著,卻已經被從窗外透進的陽光搶去風頭,她坐起來,茫然了幾分鍾,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沙發上睡著了,又摸摸頭發,不知道是不是太累,甚至都忘了把頭發吹幹再睡。
湿發睡著導致的偏頭痛讓她整個人都很不舒服,從藥箱裡找出止痛藥隨便吃了兩粒,逼著自己強行打起精神來,洗漱準備去上班。
對著鏡子刷牙,刷著刷著就又發起了呆,正連著藍牙音箱放歌的手機響起來。
喻幼知看了眼來電顯示,這才想起她昨晚沒給人回電話的事實。
接起,她叫了聲:“明瀾哥。”
“幼知。”
“我昨天晚上給你發消息打擾你了嗎?”
賀明瀾的說話聲不大,語氣溫潤,非常斯文的嗓音。
他沒有責怪,反倒是喻幼知挺不好意思:“沒有,我那時候還在忙,所以沒回你。”
“沒事,是我沒注意好時間。”
“對不起啊,明瀾哥你有事嗎?”
賀明瀾的語氣仍舊溫和:“之前我和你提議的,跟我訂婚的事,你考慮好了嗎?”
喻幼知握緊牙刷柄,對著鏡子點頭:“嗯,行。”
“確定嗎?”
“反正我現在也沒有男朋友,訂個婚而已,沒什麼影響的。”
“多謝,你父親的事我會叫人繼續調查的,我這邊也請你多幫忙了,我會找時間安排你來家裡吃飯,”賀明瀾頓了下,帶著安撫意味輕聲說,“明涔不住在家裡,他很少回來,你不用擔心會見到他。”
……很不幸,已經見到了。
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喻幼知故作幽默地說:“如果碰上他了,他要想掐死我,明瀾哥你記得幫我攔一下他。”
賀明瀾愣了愣,笑起來。
“我好像沒跟你說,明涔現在是警察,不會知法犯法,放心吧。”
喻幼知撇嘴。
誰知道啊,人性是最捉摸不透的東西。
以前年紀小沒敢多想,直到慢慢長大,又和父親做了同一種工作,她越來越覺得父母的死因蹊蹺。
事情已經過了那麼久,當年的貪汙案主犯早已移民國外,有關父親的卷宗都被壓進了不見光的檔案室裡,更新的電子庫裡甚至都沒有留存,紙質卷宗數量龐大,找起來相當麻煩,一個人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請賀明瀾幫忙,看看能不能從外面著手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