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訂婚宴,賀明瀾充分盡到了地主之誼,給從外地趕來的賓客們特意準備了周末星級酒店兩天一夜的住宿。
他以這些人是他父親的同事為由,讓下屬打電話邀請他們過來參加訂婚宴,喻廉和賀璋昔日共事的那幾個同事裡,沒人不知道賀璋如今都已經做到了市法院的院長位置,這樣身份的前同事邀請,怎麼可能會不來。
在這幾個同事裡,有的這些年升了遷,有的這些年停滯不前,但無一例外都被調離了原來的崗位。
她先找了爸爸當年的兩個同事,這兩個同事現在都在鄰市的法院工作,時隔這麼多年,他們早也不認識喻幼知了,而且昨天喻幼知也沒有出現在訂婚宴上,於是用陌生的眼神打量她。
然而等看到了喻幼知身邊的年輕男人時,他們才有些驚訝地張了張嘴。
這不是昨天那個跟親哥打架的——
好歹工作多年,即使略有震驚,他們還是迅速收斂了神色,熱情地將人請進了房間。
剛開始態度還挺好的,然而坐下來剛聊了沒兩句,等喻幼知提起喻廉的名字,並介紹自己是喻廉的女兒時,這兩個人的態度馬上就發生了變化。
說話依舊是客氣的,但態度顯然已經沒剛剛那麼熱情了。
喻幼知才問了兩句,他們就搖頭,表示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他們早就不記得了。
她並不意外,查案本來就是這樣,不可能指望每一個人都願意配合。
如果隻是單純的對嫌疑人,還可以用強硬的態度,或者搬出法條威懾一下,然而這兩位都是從檢察系統出身的前輩,辦案經驗遠勝過她,最近這些年又在工作單位升遷做了小領導,不但官腔重,而且含糊其辭的本事也很老道。
沒有收獲,喻幼知隻能禮貌告別。
其中一個見喻幼知準備走了,立刻揚起笑臉送客,熱情且虛偽送她到房門口,還以長輩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說:“小喻啊,你爸去世都那麼年了,當時的事,叔叔確實是不記得了,不好意思啊。不過叔叔也勸你一句,人死不能復生,你現在工作這麼好,早點結婚生子,你爸爸在天上看到了才能真正放心啊。”
另一個則是自她提起喻廉後,眉頭就一直沒舒展開過,始終對喻廉的事避之不談。
然而在喻幼知準備的離開的時候,他又突然叫住她,語氣復雜地說:“孩子,聽叔叔一句話,別查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每年清明和祭日的時候,記得去給你爸掃個墓,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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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吃了兩個閉門羹,心情難免有些低落。
喻幼知靠著酒店走廊的牆發呆。
她低著頭顱,像一隻乖巧的貓咪。
賀明涔陪她站著,什麼也沒說,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當然懂查案碰壁是什麼感覺。
但現實中查案就是這樣,怎麼可能一帆風順。
自從喻幼知回到栌城以後,就一直在調查父親的事,這不是她第一次碰壁,所以讓她低落並不是又一次的碰壁。
而是她以為找到了父親曾經的同事們,至少在他們這裡不會碰壁。
畢竟從當年的各種合照可以看出來,父親和這些人的關系其實還挺不錯的。
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共事過這麼久的同事,父親已經去世,而她得到的卻隻有敷衍的回答。
她嘆了口氣。
“別嘆這麼早,不是還有兩個人麼?”賀明涔說,“走吧。”
喻幼知點點頭。
然而剛準備走,賀明涔攔下她,弓下腰平視她。
在喻幼知的不解的眼神中,他掐了下她的臉,安慰道:“你知道我們局裡積壓了多少案子嗎?有的案子查了十幾年都沒破,眼看著都快過訴訟追責期了,你這才多久,別喪氣。”
喻幼知突然就扁了扁嘴,然後衝他張開手。
“幹什麼?”
“充個電。”
“我又不是充電寶。”
話雖然這麼說,但賀明涔還是照做了。
狠狠聞了下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喻幼知深呼口氣,決定去找第三個人。
根據賀明瀾幫她查到的信息,當年的科室幾人,這十幾年來基本上都升遷了,唯獨就隻要一個人沒有。
這人就是他們現在要去找的陳英。
他這些年非但沒有往上升,反而還被下調到了栌城轄內某個偏遠縣城的檢察院,雖然級別沒變,但工作環境和待遇和市區沒辦法比,和貶職沒什麼兩樣。
賀璋現在已經是廳級幹部,另外幾個起碼也是縣處級別,唯獨陳英還在科級打轉。
很不正常,按理來說十幾年的時間,怎麼也該往上升一升了。
聽了喻幼知的大概介紹,賀明涔淡淡說:“不是個人能力有問題,就是得罪人了。”
然而等他們見到陳英的時候,至少在外表上完全看不出這個人的個人能力有什麼問題。
一身整齊幹淨的襯衫,人到中老年姿態仍然挺拔,也沒有剛剛那兩個人的啤酒肚。
喻幼知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主動說:“陳叔叔,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喻幼知,當年我爸爸留在辦公室的東西,是您送到我家的。”
陳英皺眉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那你是喻廉的……”
“女兒。”
“啊,”陳英恍然大悟,上下打量她,“還真沒認出來,都變成大姑娘了。”
然後又注意到了喻幼知身邊的男人。
“哎,你不是昨天——”
出於禮貌,剩下的話憋進了肚子,沒有說出口。
畢竟這麼大年紀的人了,當面好奇陌生年輕人的感情,不大好。
陳英請了兩個人進來。
喻幼知注意到他在收拾衣服。
“您已經準備回去了嗎?”
“還沒有,”陳英隨便整理了一下床上的衣物,說,“這次正好來一趟市內,就想著順便去市內的幾個三甲醫院轉一轉,我母親的腫瘤在縣城的小醫院做不了手術,想把她轉到這邊的醫院來。”
在縣城,連治個大病都是問題。
陳英笑呵呵地問:“小喻你現在在幹什麼工作呢?”
“跟我爸一樣。”喻幼知說。
陳英的笑意頓時僵在臉上。
和剛剛那兩個人的表情一樣,喻幼知問:“您怎麼了?”
“沒怎麼,”陳英淡淡笑了下,“你怎麼也想著也幹這一行了?”
“為了我爸,”喻幼知猶豫片刻,說,“陳叔叔,我就不跟您拐彎抹角了,我這次來找您,就是為了找您問清楚當年我爸的事。”
陳英很久都沒說話。
再開口時,他語氣復雜:“案子都結了這麼多年了,沒想到除了我居然還有人記得。”
……
“當時跨江大橋的貪汙案,院裡有個領導做局,說請我們幾個負責調查這樁案子的人吃飯,結果到了飯桌上,主審法官居然也坐在那裡,這明顯不合規定,我們幾個都覺得奇怪,果然那領導說承包商是他一個親戚的朋友,叫我們給賣個人情,倒時候別判得太重,以後一定還。”
陳英回憶道:“你爸爸當場撂下酒杯就走了。”
“那個案子我們隻負責走訪調查,主要負責的是你爸爸和賀璋,後來賀璋中途退出了調查,你爸爸也因為這個跟他疏遠了。”
再後來案子開庭,喻廉原以為隻要他們檢察院這邊的舉證材料完整有力,任主審官那邊再怎麼想要放水,也不可能當著一眾執法人員的面宣判不公的審判結果。
“你爸爸認定在開庭前,有人偷換了我們的證據材料,才導致整個舉證鏈失效,被告人罪名不成立當庭釋放,”陳英說,“有機會偷換材料的隻有我們內部的人,至於這個人是誰,不好說。”
他嘴上說不好說,眼睛卻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賀明涔。
“這案子牽扯得太大了,公款被貪汙,再加上十幾條工人的命,還有當時的社會輿論,你爸爸一直在查,然而還沒等他查到真相,汙蔑他貪汙受賄的舉報信就先來了。”
陳英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下去:“他被監察局帶走之前把手上的材料暫時都交給了我,說讓我保管,等他回來以後再繼續調查……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
“那麼正直的一個人……就這麼活生生被逼得自殺了……”
喻幼知咬唇,強逼著自己繼續冷靜提問:“那您知道賀璋為什麼中途退出了調查嗎?”
“明哲保身吧,他有沒有和那些人狼狽為奸,這我沒有證據,不好下定論,”陳英看了眼賀明涔,即使兒子在這兒,他還是沒忍住譏諷老子,“其實他退出的很及時,如果跟你爸爸一樣的話,他現在也不可能坐到這個位置。”
喻幼知也下意識看了眼賀明涔。
賀明涔此時正蹙著眉,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他看起來有些難以消化自己父親在這件案子裡的作為,起了身說:“我出去抽根煙,你們繼續。”
喻幼知剛想說你昨天不是說要戒煙嗎,然而又看他臉色不大好,還是沒有阻止他。
賀明涔離開後,喻幼知又問陳英:“那那些材料呢?您還留著嗎?”
陳英點頭:“你爸爸出事以後,我想著這些材料不能浪費,就復印了一份往上交了,但是後來被告知說材料的真實性存疑,不生效,再沒多久我就被調職了,後來我還聽說,我們科室當時負責那個案子的所有同事都被調走了。”
想來曾經的同事們,唯獨陳英一直沒有升遷的緣故就在這裡。
“能把它交給我嗎?”喻幼知問。
“可以,本來也就是你爸爸的東西,我隻是暫時保管而已,東西放在我家裡,我回去以後幫你找找看。”
喻幼知站起身來,鄭重地衝他鞠了一躬:“謝謝您。”
聊完,喻幼知準備告辭,陳英見她要走,猶豫片刻,還是沒忍住問了:“小喻,你跟陪你一起來的那位,是什麼關系?”
“他嗎?”喻幼知也沒打算瞞,“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
陳英的反應實在太反常,喻幼知不禁問:“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陳英睜大眼說,“昨天訂婚宴上發生的事兒。”
喻幼知想了起來,原本想替賀明涔解釋幾句,可是也不等她解釋,陳英就已經原封不動把那天發生的事跟她說了。
陳英為人正直,特別不屑這種介入男女關系的人,勸道:“連自己嫂子都敢搶的人能是什麼好人嗎?小喻,我知道你們現在的年輕女孩子都喜歡帥哥,但找男朋友不能光看長相,這個人雖然長相好可是心術不正啊,而且還腳踏兩條船,你可不要被他騙了。”
喻幼知有些無奈。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個把賀明涔當成渣男的人了。
其實別人的評價並不能影響道賀明涔本身的為人,況且賀明涔也從來沒在意過別人對他的評價是褒是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