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貞娘的同母兄弟,是家中並不受矚目的二郎。
可他到死,都沒有求饒過半句。
……
直到戎狄燒殺一番,繳獲無數,王師中的四皇子才派人入敵帳:議和。
這便是劉竟塘在奪嫡初期,為立下顯赫戰績,所做之事。
北境原本的世家大族,最先被戎狄清洗一番,戰後重整也難復往日。
劉竟塘以此據燕地為本,成就了自己最初的權勢割據。
劉竟塘登基之即,若非河東柳氏驕傲狂妄,在燕地大肆攬權,隱隱威脅到劉竟塘的根本,
我青州薛氏豈能取而代之。
劉竟塘登基這些年,我與鞏賢妃兩人合力,力按那狗皇帝沉浸在溫柔鄉中,前朝君王的話語權早被架空。
李姐姐曾告誡過我們二人,宮鬥爭寵的本質不過是帝王的獲勝、妃嫔的悲哀。
從柳文揚到蕭茹卿,還有盧姬、裴詩,以及後宮中無數的女子。
她們的生命如鮮花嬌美,點綴在皇朝整匹的精美綢緞上。
從色澤鮮豔到黯淡無光,一朵敗了,便有好幾朵爭先開放。
可她們誰都沒看到,那匹綢緞分明是穿在帝王一人的身上。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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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振死後。
皇帝以重立太子為由,叫百官薦之。
有一派提劉懋,按長幼排序應先是他,說他性溫順,待人謙和,若立太子是社稷之福。
又有一派提劉旦,說他舅父鎮守幽關多年,忠心可鑑,且先帝年邁時極為寵愛此子,時常誇其機敏純孝。
兩派各有各的道理,卻無一提起王昭儀所生的皇四子劉起。
那是所有皇子中最像劉竟塘自己的,也是他真正想立的兒子。
皇帝下朝後,去了王昭儀的宮中,略略提及此事。
結果,王昭儀立刻下跪叩頭。
「臣妾與劉起從未有過此心,求陛下莫要如此安排。」
「臣妾實不想因政局,日後被陛下厭棄。」
皇帝嘆了口氣,將她扶起,並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孤愛甚你們母子,必不會叫你我走到那日。」
皇帝走後,王昭儀擦幹眼淚,把方才發生之事,原原本本地告之了我與鞏賢妃。
「被家族送進宮那日起,我便深知人事如棋。儲君之位全憑陛下,可皇長子貶為庶人,此番皇二子與皇三子相爭,必是陛下制衡之策,我又何苦讓自己的孩兒卷入其中?」
「李宸妃生前曾勸我,富貴權勢如浮雲,自在逍遙才可貴。蜀地為天府之國,山水景色似人間仙境,我唯一貪心的,便是想為我兒爭這一塊封地。」
鞏賢妃笑著說好,背過身時,不由笑中帶淚。
「李姐姐,你究竟幫了我們多少啊。」
68
儲君之位,並無過多爭執。
那日,皇帝提起立太子之事。
劉旦徑直朝劉懋跪下。
「儲君之位,以長為先,此兄寬宏睿智,是國之福。兒臣鬥膽辭卻皇子身份,也要推次兄為太子。」
劉懋生得敦實,圓圓臉上詫異又感動,與劉旦對跪,搖頭拒讓太子位。
群臣反應過來,齊齊下跪,頌這兄友弟恭,社稷大福也。
皇帝茫然又失落。
他當年千辛萬苦得來的太子位,竟在他兒子的手上謙讓起來。
直到那日下朝,他也沒松口,究竟讓哪個皇子作太子。
可有了今日這一出,其他的皇子基本也就沒了競選的資格。
69
是夜,皇帝夜遊曾經做皇子時居住過的宮殿。
裡面的布置擺設,還是當年的模樣,是不是還有人進來打掃,保證不蒙灰。
我與鞏賢妃在此處立了李宸妃的牌位,時不時也來上香。
皇帝看著李宸妃的牌位,久久地嘆了一聲。
「慧姐姐,我遇見難事了,你怕不願再為我排憂了吧。」
我與鞏賢妃推開殿門,緩緩走入。
皇帝本想詢問,可下一瞬,卻發現渾身酥軟,力不從心。
那香中被我們下了迷幻之毒。
「李姐姐,在泉下怕是不想再見到陛下。」
鞏賢妃面色肅殺如寒霜。
「你……」
皇帝舌尖麻痺,身子不由癱軟倒地,求救的目光望向我。
「陛下,永安十五年冬天,你為四皇子時,所做何事,是否記得?」
我按動機關,李宸妃的牌位之後的牆壁緩緩挪動,內室燭火一盞盞亮起,延伸開去。
尤見一排排靈位,森森排列,布置於內室之中。
一共是五百六十七人。
都是死於永安十五年那場風雪的人。
有薛伯姬、薛季崇、郭勝安……還有許多我與鞏賢妃相識之人。
那些不認識的呢,他們的靈魂還在北境中徘徊。
我蹲下身子,殘忍又冷漠地說:
「陛下,你可知,我作皇子妾前,分明是要嫁作將軍正妻的?」
「我的未婚夫婿,便是戰死沙場的郭勝安!他在上戰場前,特來向我退婚,便是知道有去無回,他也是去了。我的小將軍赤誠忠烈,卻不似你滿腹算計弑兄殺子。伴君隨駕這些年,我皆覺得惡心。」
「可從嫁於你那日起,我便立誓即使是手染血汙、渾身罪孽,我也要拉你到這北境亡魂面前懺悔認罪……」
劉竟塘驚懼地睜大了雙眼。
一眼望去,皆是數不盡的靈位、埋不盡的忠魂。
鞏賢妃朝李宸妃的靈位拜了拜,起身回望像一條狗一樣癱軟在地的劉竟塘。
「李姐姐最愛孩子,可你與柳氏誰都沒給她機會。」
「可憐她無寵無子,卻仍舊被你置於高位,成為蕭茹卿等後宮女子的活靶子。」
「你口口聲聲說愛憐她,便是把她的一輩子做你維穩後院女子的工具,所以你才不允許她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可惜李姐姐活得沒有你長,看不到你應有的下場。」
70
泰寧五年冬,皇帝在祭拜李宸妃時,忽發中風。
病榻之前,終下旨立皇二子劉懋為太子,授其監國。
太子監國一年,政通人和,遂有御史在朝中提及永安十五年郭家軍所蒙之冤。
太子下令徹查,追究弊端錯處多年,涉案官員皆受國法刑罰。
帝於病中,發罪己詔。
上告蒼天下告百姓,己身罪甚,過在社稷,實愧北境軍民之魂。
後,病魔纏身,日日哀痛。
71
我與鞏賢妃所作並未瞞得過太後。
太後經歷二朝,風度巍然。
「我乃京兆韋氏女。五胡亂華時,我關中氏族無一懼怕,冒以闔族滅之危,亦抗擊戎狄不休。」
「是以不過百年,劉氏豎子豈敢屈戎狄!」
太後膝下無子,唯有一女端陽公主嫁與青州薛氏。
母族的京兆韋氏,也與我阿兄原配夫人沾著親。
劉懋當了皇帝,還要尊稱她為太皇太後。
她又何必去追究我們害了那狗皇帝?
北境重燃烽火。
此番不再是戎狄來犯,而是我朝起兵奪回自前朝起被戎狄所佔的安北之地。
這一場仗,不是一開始就有捷報的。
戎狄鐵騎迅猛,我朝反而落於下風。
劉旦向我辭行,要替太子御駕親徵。
「去吧,替你的父兄去看看北境軍民如何一心驅除戎狄,奪回故土。」
懷玉自從知曉她的父皇所作所為,似乎看透了皇權的虛偽與遮掩。
以公主身份,在京中開辦了第一間女子就讀的學堂。
「李娘娘曾說過,百姓中有一半為女子,若是女子也能讀書明理,習文練武,解放出困於內宅的女子之力,那今後女子是否也能上陣殺敵,以解我朝兵源之困?」
我朝她微微一笑。
「去吧, 你身為公主, 食萬民俸祿,對我朝百姓本就有開化民智之責。」
懷玉既然想做,我便讓她去做。
如今,也沒有誰能阻攔得了她。
各朝政改,必有艱難, 歷時久矣, 不論結果。
這些足夠她用一生去經歷。
連太後也道:「懷玉秉承的是李慧兒生前的志向呀。孩子們果真被她教得很好。」
72
再後來, 劉竟塘死了。
他死得很痛苦, 臨終之前除了內侍在側, 妻妾、子女,甚至是太後都不在他跟前。
所謂, 眾叛親離不外如此。
劉懋登基,鞏賢妃成了太後。
太皇太後繼續在後宮中頤養天年。
懷玉將女學交給了第一批從女學畢業的女太傅。
她要去遊歷。
去見識更廣闊天地,傳播更多實用的知識。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劉旦留下來, 輔佐劉懋。
北面那場戰打贏了, 卻還是沒有收拾盡安北之地。
他們兄弟勵精圖治,想盡辦法, 勢要收回李宸妃對他們說過的華夏舊土。
我與鞏太後辭別,要回靈州。
「你回去作甚, 早就物是人非了。李姐姐走了, 你也要走,怎麼都不帶我走啊。」
鞏太後似乎變回了當初入王府時,那個綿軟腼腆的小姑娘。
也許,她從來不是什麼孤勇剛毅的人, 是報仇的執念叫她蛻變得毒辣果決。
我對她笑說。
「我得回去了, 否則我老了,你的表哥我都要忘了。」
鞏太後道:
「我永遠忘不了爹娘,忘不了舅舅,還有那個騎馬從來不肯讓我的表哥。」
73
晨兒陪著我回到了靈州城。
我們寄居在阿兄府中。
多少年沒見,阿兄已兒孫滿堂。
阿兄每回見了我, 都要參拜,不敢喚我原來的閨名。
我反倒高興起來。
「阿兄真好欺負。」
阿兄將頭埋得極低,才沒叫我看見他的偷笑。
貞娘的生意已經遍布全國,以她的商號傳信, 時不時我能收到懷玉寄來的信。
不過, 每封信中總畫著個奇怪的圖騰。
懷玉說,這是李宸妃教她畫的動物, 叫旅行青蛙。
我實在不明白, 李慧兒到底哪裡來的奇思妙想。
真是有趣的靈魂,曠古爍今。
74
花有重開日, 人無再少年。
靈州城早已經沒有了簪花娘子的鋪面,沒有了郭小將軍騎馬過街的瀟灑英姿,沒有了年少時太守府內的歡聲笑語。
可那又如何?
我願這世間再不要經歷永安十五年的風雪。
某日, 我經過靈州市井中一顆盛開白蕊的玉蘭樹, 學著李慧兒教過我的方式。
對著玉蘭樹的樹洞低聲呢喃:
「郭勝安ṱŭ₉,而今是固元元年,山河仍在, 國泰民安。你聽見了嗎?」
回過頭,梳著髻的晨兒朝我微笑。
「二小姐,他們定能聽見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