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中是最不出挑的姑娘,排行第二。
容貌一般、詩書一般,才藝更一般,放到閨秀堆裡一眼看不到,兩眼找不著。
娘偏疼才華橫溢的大姐,爹偏愛傾國傾城的小妹。
倒也沒有如何苛待我,隻是常常想不起我罷了。
這種漠視放在平時也沒什麼,隻是現在我們姐妹三人遭了匪。
劫匪要價一人一千兩,家裡拼拼湊湊拿了兩千兩來。
爹娘與大姐小妹相擁,露出劫後餘生的笑。
而我全身被捆著,躺在草垛裡默默流淚,劫匪頭子都覺得我可憐,「既然沒人要你,不如就留下給我當老婆吧。」
1
劫匪頭子長得很兇,胡子拉碴,張口就是粗話。
我害怕,但我沒得選,他再覺得我可憐,也不可能放我回去。
他說,「不能壞了規矩。」
我就這麼留下來了,沒人來找我。
劫匪頭子覺得他對我很好,他會給我買新衣裳,也不讓我像其他婦人一樣幹許多活兒。
他讓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替他的傷口上藥。
自制的金創藥,敷上去刺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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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會用力按按,疼得他龇牙咧嘴最好。
劫匪頭子不明白我為什麼一點兒也不感激他,「我沒殺你,還讓你當壓寨夫人,你居然故意讓我疼?」
「我好好一個大家閨秀,被你劫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關著,你還要我感激你?」
他摸著胡子笑得猥瑣,「瞧你這話說的,在哪兒關著不是關著?」
我用力拍他的傷口,如願以償地聽到他的嚎叫聲。
劫匪頭子年齡不算大,隻是蓬頭垢面、流裡流氣,怎麼看也讓人難以喜歡。
我一腳把他踹下炕,「髒死了。」
他委屈極了,「你在家裡也這麼兇?」
我在家裡?
我想了想,在家裡確實不這樣。
大姐性格孤高,小妹嬌縱任性,爹娘已經被她們佔據了所有心思,沒有我發揮的空間。
但我都當壓寨夫人了,難道還要縮著頭當鹌鹑?
「既然我們成親了,那就得好好立規矩。」
我龍飛鳳舞地寫下一篇家規,包括但不限於土匪頭子的個人衛生二十條。
他看看那張紙,又看看我,重復幾次之後,他說,「天殺的,你怎麼知道我懼內?」
2
土匪頭子姓柳,名靜和,十分書生氣的名兒。
本來我覺得這名兒被糟蹋了,沒想到頭一洗胡子一刮,竟還是個小白臉。
我算是明白他為什麼不講究了,這麼俏生生往男人堆裡一站,得打多少架才能服眾?
「夫人。」他換上幹淨衣裳,坐立難安,「這也太不舒服了!」
說著,就想脫了去換那堆抹布。
我眼刀一橫,他訕訕縮回手,「要被兄弟們笑了,完蛋玩意兒!」
見我眉頭倒豎,他打了個激靈,高大身軀一抖,邊往屋外躲邊小聲念,「真是,怎麼討了個母夜叉。」
「柳靜和,你給我滾回來!」
「我傻?我才不回來!」
氣笑了,這麼個人怎麼就落草為寇了呢?
如今雖說算不得盛世,卻也太平,稅賦不輕,卻也不至於承擔不了。
柳靜和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捧山間野花,也不知道是誰教他的。
他野慣了,不喜歡凡俗規矩,卻不吝嗇討我歡心。
偶爾他也會問我,「你怎麼從來不說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我每次都要抓下幾把頭發才知道送什麼。」
「還好抓的不是我的頭發,不然我可就禿了。」
我沉默片刻,才道,「說了也沒人聽。」
大姐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她喜歡藏書;小妹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她喜歡胭脂。
她們的喜好,便是在我家偷糧的老鼠都知道。
可無人知道我喜歡什麼。
其實也不是沒說過,我喜歡丹青,隻是沒人記得。上好的文房四寶堆滿了大姐的庫房,各色胭脂常被小妹隨手漏下。
我卻連她們不要的也不能撿。
「為什麼?」
「誰知道是撿的還是偷的?」
柳靜和皺眉,想了半晌,「娘子,你不是親生的吧?」
真不是就好了,可惜我的眼睛像娘,嘴巴像爹,誰看了也要說一句是你們老燕家的種。
柳靜和嘖嘖稱奇,「沒見過這樣的。沒事兒,娘子,不就是丹青麼?我給你找師父,咱在寨子裡一樣學!」
我承認那時候的柳靜和讓我忘乎所以。
3
可惜柳靜和也食言了。
邊關告急,他要去參軍。
我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太平的時候他要當賊,打仗了又要去當兵。
柳靜和卻一反常態,「娘子,我得給我們掙個好前程,我不想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山賊。」
我撫摸著微隆的小腹,「我不圖這些,我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嗎?」
他卻聽不到我在說什麼,他隻是握住我的手,將一塊玉佩放到我手上,「等我回來。」
他走得義無反顧。
我站在山頂看他走遠,任風吹亂我的衣裙。
我總是可以被舍棄的,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以輕易舍棄我。
我不知道一個女人要怎麼獨自生下孩子,柳靜和知道嗎?還是他其實沒有想過?
柳靜和走了,山寨也就散了,往日交好的嬸子、姑娘給我湊了一點銀子,她們對我說,「歲娘,多保重。」
「多謝。」我拿著那點銀子,尋一處村落住下,安心養胎。
若是我足夠心狠,一碗紅花下去,也可免去這生育之苦。
但我舍不得。
分不清是舍不得柳靜和,還是想要一個不會舍棄我的存在,我明知這很危險,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4
我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的眉眼像柳靜和,嘴巴卻像極了我,有著不合時宜的倔強。
我給她起名燕茴,抱著她回了燕府。
我不在的這兩年,燕府擴建了大門,更氣派了。
門房見到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二小姐?」
「是我。」
「不會吧!大白天還能見鬼?二小姐……您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了?」
「對啊,老爺夫人說的。」
我愣住,「爹和娘?」
「二小姐被抓後為保清白,主動撞到劫匪的刀上……朝廷還給頒了貞節牌坊呢!」
「可笑。」我抱著茴兒的手緊了緊,「被抓的又不止我一個,怎麼就我一個撞了刀?」
「被抓的隻有二小姐一個啊!」門房徹底糊塗了。
我明白了,原來不是把我忘了,而是打定主意要我來背這汙名。
不,不是汙名。
是貞節烈女的名聲。隻有這樣,才能掩蓋大姐和小妹也被抓了的事。
燕家出了如此節烈的女兒,其他女兒又會差到哪裡去?可以照樣給大姐和三妹說好的婚事,許配好的人家。
畢竟那麼大一個活人,怎麼能說忘了呢?
我笑出眼淚,還不如忘了呢。
我的手越收越緊,茴兒難受得哭起來。
管家聽到門房和路人喋喋不休,又聽到嬰兒哭泣聲,氣勢洶洶地衝出來就要問罪,卻在見到我時哽住,「二小姐?」
到底是經驗豐富的老人,他看左右無人,急忙將我帶進燕府。
他看著我懷裡的茴兒,欲言又止,「唉……我去找老爺夫人。」
管家的背影可以說是慌亂,而我看著陳設越發名貴的花廳,攏了攏破布包不住的碎發。
5
我娘是個清高的女人,不然她也不會偏愛才高的大姐。
她的眼神滑過我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定在茴兒的包被上。
一路倉皇,小包被破裂的地方露出發灰的棉花。
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憐憫,「被人汙了身子怎麼好意思找回來?我們家還做不做人了?沒良心的東西。」
我爹攔住她,「女兒剛回來,你說什麼胡話?」
說罷,他為難地看著我,「歲娘,你別怪你母親,她隻是太著急了……你應該也聽說了,我們以為你寧死不屈,甚至受了朝廷的嘉獎。如今你卻帶著一個野種回來,這可是欺君之罪啊!」
「爹也不是薄情之人,隻是燕家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人,難道都要因為你失去性命嗎?」
「何況你的小妹已經入宮為妃,你的事若是讓她的對頭知道了,會害死她的呀!」
「所以呢?」我問。
「你還好意思問?」我娘出離憤怒了,她咒罵道,「你就該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吊死,而不是找回來讓我們陪你一起人頭落地!」
茴兒哭起來,我摟緊她,「真可笑,騙人的是你們,受苦的是我,如今還成了我的錯?」
「啪」的一聲,她打了我一個耳光,「那土匪怎麼不幹脆把你殺了?」
哈?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我原以為你們不過是偏心些,畢竟血緣之親在這兒,總歸……總歸多少有些憐惜……原來,竟是巴不得我去死的?」
「歲娘!」我爹掀開衣袍跪到我面前,「算爹求你了,你難道真要帶著我們一起去死嗎?」
我娘一邊去拉我爹起來,一邊罵道,「賤人!賤人!我做了什麼孽生下你這個討債鬼!」
一唱一和,我倒成了惡人,原是我的命不值錢。
我也想灑脫地離開,可我銀子花光了,茴兒又小,離不開人,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我可以不當你們燕家的二小姐,可我沒地方可以去了。」
我娘怒極,「你難道想留下來?」
「給我錢也行。一千兩,我一分不多要,你們一分也不能少。」
我爹站起身,「好。不過你既然開了這個口,我們的父女親緣,可就斷了。」
我沒說話,難道是今天才斷的?
6
大姐嫁了侯門世子,小妹入宮當了嫔妃,如今的燕家拿出千兩白銀並不需要拼拼湊湊。
我爹將放著銀票的盒子遞給我,「拿著這銀子,走出這道門,你就不再是我燕家的女兒了。這姓,你趁早改了去。」
我接過木盒,不出意料地看到了我娘怨毒的眼神。
「我還有個問題。」
我娘嗤笑,「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
「為何恨我?出事前,我也從未和大姐小妹搶過什麼,哪怕事到如今,我也願意息事寧人。究竟為何恨不得我去死?」
「你被山賊抓了卻不知保全名節,還生下孽種,難道你不該死嗎?」
「我知道了。」不欲多言,我抱著茴兒起身往外走。
走到門檻時,我回身看他們,華服錦衣,通身富貴,「我知道巷子口埋伏好了人,等我出了燕府大門就又會落到不知什麼匪盜的手中。」
眼見我娘眼中錯愕和我爹眼中的心虛,我冷笑出聲,「我再傻,也不至於毫無防備就來了。若是我今日不能安然無恙地歸去,自有人會把我的事呈給惠貴妃母家。」
「你居然存著背叛燕家的心思!」這次發怒的是我爹,既然被識破,他索性也不裝了。
我說:「我既然已經不是你們燕家的女兒,又談什麼背叛?」
「怪胎哪吒尚且懂得剔骨還父、剔肉還母,我們生你養你,你不知感恩便罷,竟還怨上我們?恬不知恥!怪不得寧可被人玷汙也要苟且偷生!」
「好一句『苟且偷生』!」我反唇相譏,「若非苟且偷生,還真不知你們踩著我的屍體過上了多好的日子。旁人見了你們這道貌岸然的嘴臉,還要誇一句家風嚴謹、慈悲心腸。」
我這次不再回頭,父母之愛亦可虛無縹緲,不給我就不要了。
管家將我引到後門,「姑娘,走吧,別回來了。」
改口倒是快。
我左右看看,果然沒人攔我。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此刻能護我周全的竟然是惠貴妃。
其實哪兒有什麼人替我通風報信,我隻是賭燕家不敢同我賭罷了。
真諷刺。
我看著懷中天真的女兒,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不諳世事的模樣讓我的一顆心得到安寧。
生下茴兒我才明白,原來爹娘確實不愛我。
走吧,茴兒,縱然隻有我們相依為命,娘也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7
我並沒有選擇帶著銀子遠走高飛。
憑什麼?
憑什麼他們踐踏著我的感情和身體,卻高枕軟枕,安享富貴榮華?
我偏要扎在京城,做他們除不掉的眼中釘、肉中刺。
昔有文君當垆賣酒,我便效仿她盤下京中鬧市一個酒樓,當起掌櫃。
一開始確實舉步維艱,隔三差五便有人來鬧事。
我知道他們是誰派來的,既要惡心我,又不敢真的惹急了我,隔靴搔痒,小人做派。
我幹脆到城邊招了一群無家可歸的乞丐,男的看家護院,女的下廚跑堂,各司其職。
他們好不容易吃飽穿暖,還有片瓦遮檐,比我還珍惜這酒樓。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鬧事的對上他們也隻得铩羽而歸。
我就這麼在京城站穩腳跟,無人知我是燕府二小姐,眾人隻知道京城最時興的酒樓是幻樓,而幻樓的主人是個女人,姓什麼不詳,名喚歲娘。
一晃眼六年過去,茴兒正是鬧騰的年紀。
店裡的伙計都被她整過,所到之處雞飛狗跳。
「掌櫃的,你管管吧!」
「小姐又打爛我一筐雞蛋!」
「碗也被她砸了十個!」
我捂著額頭,隻覺得頭疼,這跳脫的性子應當是隨了柳靜和。
真是龍生龍,鳳生鳳,柳靜和的崽子會打洞。
「知道錯了嗎?」我問。
茴兒正面壁思過,我看她小小一隻垂頭站著實在可憐,便想給她個臺階下。
沒想到她卻閉口不答,鐵了心和我作對似的。
氣得我上去戳她腦殼,沒想到一戳,她應聲栽倒。
罰個站還能暈了不成,就在我被嚇得六神無主之際,突然聽到她的鼾聲。
竟是睡著了!
紅娘吃驚,「掌櫃的,茴兒她爹,到底是何方神聖?」
能生這麼個崽,絕非善類。
就在此時,樓下街道突然熱鬧起來。
「贏了!」
「打贏了!」
紅娘蹿下去打聽,又跑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喝了一口茶,對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得意地道,「打勝仗了!聽說受嘉獎的軍隊已經快到京城了呢!」
聽到這兒,我有些恍惚,打贏了,那柳靜和,還活著嗎?
8
我有些坐立不安,柳靜和自然是有才華的,不然他也不會憑一己之力組建出一個匪寨。
可他一去杳無音訊,我不知他是馬革裹屍,還是扶搖直上。
但我總存了一些僥幸,若是他回來……不論他是馬前卒還是大將軍,我這兒總能給他留一口飯吃。
許是生活富足,當初被他拋下的怨懟漸漸消散,我竟然開始期盼他能回來,同我和茴兒一起好生過日子。
人活一世,總要圖些什麼。我不圖高官厚祿,隻圖闔家團圓,茴兒平安喜樂。
我想得很好,他若活著,我們一家團圓;他若死了,我便為他守節,不另嫁他人。
我買來胭脂和漂亮的衣裳,像懷春少女那般,期待和柳靜和的重逢。
紅娘取笑我,「掌櫃的這些日子,嘖嘖,真是仙女下凡!小茴兒,看來你爹爹要回來咯!」
我笑著戳她臉頰,「就你話多。」
茴兒卻悶悶不樂,每次提起她那便宜爹,總要生氣。
我將她抱在膝上,「你這是怎麼了?」
「娘,你為什麼突然塗胭脂呀!」
「不好看嗎?」
「好看!」
「那是茴兒不喜歡嗎?」
「喜歡!娘什麼樣子我都喜歡!可是……」
「可是什麼?」
茴兒皺眉,似乎在想該怎麼說,她還太小,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
思索半天,她奶聲奶氣道,「娘在茴兒面前不打扮,但是臭爹爹要回來,娘就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