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說得對。
爸爸高一米八五,膀大腰圓,抽煙酗酒,惱起來拎個啤酒瓶子就敢輪人腦袋上,從沒人敢說他不男人。
不過我就覺得他是個孬種。
哥哥不在意的話,那我也不會在意。
……
可現在,這套女性內衣褲已經超出了我接受的範圍。
這不再是冷言冷語,暴露無遺的全是對我哥淬毒的惡意!
我忍下心中驚濤駭浪,瘋狂地尋找其他蛛絲馬跡。
他所有的密碼都很簡單,是我六位數字的生日。
最終,我在他的郵箱裡發現有個標題為「你的生日禮物,希望你會喜歡」的已讀郵件。
郵件裡隻有一段時常幾分鍾的短視頻,正是因為這則短視頻,改變了我接下來的人生。
8
視頻的鏡頭有些抖,拍攝者正因什麼笑得發顫。
出鏡的隻有一人。
那人臉上畫著粗眼線,扎眼的腮紅,濃妝豔抹,原本清秀的五官被畫到面目全非……
是很明顯的故意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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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袋一嗡,一眼便認出那人是誰。
緊接著第二個人出現——
一雙大手從鏡頭後方伸過去,慢慢地從鏡頭後走出另外一人。
看到他的那刻,我呼吸瞬間急促。
寸頭黑皮,滿臉兇相,和我爸一樣難纏的類型。
寸頭男終於走到我哥身前,用五指捏住時慈下巴,像擺弄玩具一樣左掰右掰,來來回回打量。
旁邊有人帶著附和的語氣討好寸頭男,那人說:「寧哥,這種人真他媽賤,為了錢連自尊都不要了。」
另外的人繼續附和:「是啊,一個男人寧願跪著也不願意賠錢……怕不是想錢想瘋了吧!」
他說得沒錯。
我哥確實愛錢,尤其是這兩年。
除了廠裡朝九晚五的工作外,他還有很多兼職,十幾歲的少年會為了一小時十塊錢的薪酬出賣自己廉價的青春。
9
我強壓下胃裡的翻湧,繼續捋著視頻中的蛛絲馬跡。
鏡頭一轉,出現了第三個人——
男人身量颀長,手裡搭著未燃盡的煙蒂,蹺著二郎腿坐在對面。
煙霧繚繞間可見其眉目寡淡,仿佛置身事外,這場鬧劇和他全然無關。
但這人似乎是這場鬧劇中的主心骨,因為鏡頭有好幾次刻意掃過他,似乎大家都在觀察他的反應。
我哥也急切地跟這人解釋:「真的不是我,我隻是抱著託盤從他旁邊經過。」
哥指了指另一個方向的寸頭男,「是他自己不小心起身打翻託盤,把熱水濺到自己身上,才把電腦搞壞的。」
被指到的寸頭男臉上閃過片刻慌亂,他惱羞成怒,「放屁!明明就是你!」
哥哥艱難反抗:「有監控,我們可以查——」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寸頭男打斷。
「讓你亂說話!」
像被拍皮球一樣,我哥猝不及防被身後大手拍了個趔趄,狼狽摔在地上,惹得周圍人發笑。
我哥絕望的眼神看過來,那視線衝破身前鏡頭,屏幕瞬間裂成無數碎塊,直撲撲砸在我心上。
哥太瘦了,被人抓著從地上拎起來時,像折斷翅膀的白鳥。
「你還想抵賴?我勸你最好別抱這種念頭……」寸頭男突然想到什麼,話鋒一轉。
「聽說你妹還上高中,如果你敢耍賴,小心我——」
他威脅的話還沒說完,我哥就受不了了。
他聽不得別人提我,慌了神,想快點認栽把這事趟過去。
「我賠我賠,多少錢你說。」
對面那個蹺著二郎腿的男人終於開口了,大概厭煩了這裡的吵鬧,他語氣有點不耐煩。
輕飄飄撂下兩句話。
「賠吧,這電腦配置五萬的。」
他乜著眼睛上下打量我哥一眼,繼續道:
「如果你實在拿不出,可以分期付,加上利息一個月五千,付滿一年就行。」
10
五千塊,差不多是我們半年的生活費。
是我一整年的學費。
時慈臉上出現短暫的空白。
「拿不出來?拿不出來就乖乖被我打一頓出出氣,媽的,老子正好窩了一肚子火呢,你槍口撞得還真是時候......」
寸頭男再次上前捏住我哥的臉,另一隻手高高揚起。
這下我哥不再反抗了。
我眼睜睜看著那耳光落下。
這一巴掌隔著時空,隔著屏幕,照樣扇得我腦袋嗡嗡作響。
哥哥本來就白,臉上迅速漲起巴掌印。
寸頭男半蹲著湊到我哥面前欣賞了會兒,突然若有所思般和旁邊男人說:「不過衍清,你還真別說,這娘娘腔細皮嫩肉的,倒真像個漂亮姑娘。」
……
視頻到此結束,時間日期是我哥晚了一小時回家的那天。
11
短短幾分鍾,由單方面霸凌開始,到人格羞辱結束。
雖然短短隻言片語,仍不難推斷出——
哥之所以被欺負,又是因為錢。
從小到大,我所珍視的所有東西,似乎一直都被在金錢侵蝕得支離破碎。
小時候最愛我媽,但我媽沒錢化療,生病去世了。
後來繼母來了,我許願有個幸福的家。
時慈便真像個禮物一樣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但現在他也沒了。
去世之前他給我打過十幾通電話,我一個都沒接到。
留給我的隻有一條沒頭沒尾,語序混亂的短信。
「我買了保險,小遇,安心上學;冬天來了注意保暖,每天走前鎖好門,還有窗,還有燃氣什麼的也別忘了......」
當時,他大概隻想著把唯一的掛念妥當安排好,然後快一點結束痛苦吧。
唯一聽起來還算正常的隻有兩句話,
「以前說我不會讓你丟臉,我食言了。」
「哥沒你想的那麼好,哥是膽小鬼,對不住你。」
12
我堅信我哥不會因為被扇幾個耳光就想不開。
但事實就在我面前,他走了。
我哥有寫日記的習慣,我一頁一頁翻開他的筆記,卻沒找到任何關於霸凌的字眼。
也是,從小不管遇到什麼事,他隻撿著好聽的,快樂的和我說。
所以我對他的大部分事情都知曉甚少,大部分時間他都沉默寡言,聽著我不懂事的吐槽和抱怨。
我哥以為他的死會換來一筆錢,至少能保障養得起我。
因為我爸就是靠吸食媽媽的保險賠償生活的。
媽媽遺傳性胃病,後期發展為胃癌,也許提前知道自己命短,她很早就給自己買了保險。
我爸賺個仨瓜倆棗甚至不夠自己買酒喝,但我們一家卻還能勉強度日,靠的是什麼?
媽媽的保險。
我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所以輟學沒多久,他省吃儉用,也學著買了保險。
他攢了兩隻小豬,一隻是他的,另一隻是我的。
我的那隻被我交了學費,他的那隻買了意外險。
受益人是我。
不過,很可惜。
因為他被判定為自殺,所以壓根沒有任何賠償。
哥白死了。
不知道時慈要是知道這件事,想不開的那一瞬間還會不會那麼幹脆。
13
和周衍清結婚的前一個月,我收到了兩個消息。
一好一壞。
好消息,我要死了,最快今年。
和我媽一樣,遺傳性胃病發展成胃癌。
壞消息,我懷孕了,檢查顯示孩子很健康。
其中一張被我撕爛扔進垃圾桶,另外一張我笑吟吟遞給了周衍清。
因為家庭,周衍清一直都很少喜於形色,尤其在外面,總是冷著一張臉,無懈可擊刀槍不入的樣子。
也就這幾年,與我單獨相處時,他才肯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將不為人知的過去和陰暗面交給我看。
此時此刻,他把臉埋在我的頸項,等再抬起頭時眼底紅了一圈。
看我的目光溫柔到要滴出水來。
視線交匯的瞬間,我知道,我五年的隱忍和付出在這一刻終於有了回報。
我懂他的眼神,他想吻我。
可現在,我渾身上下每個器官都強烈擠出嘔吐感,每寸皮膚雞皮疙瘩都炸起來了。
我咬著牙,閉上眼睛,等那個吻落下來。
可周衍清半晌沒動靜。
一根冰涼的手指代替他的唇撫上我的臉頰,他突然問我:「怎麼了?」
我伸手摸了把臉,才發現滿臉全是淚水。
14
其實和周衍清好了之後,我就很少再夢見時慈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昨天,也就是拿到兩張檢查單的前一天。
夢裡,他站在秋風蕭瑟的梧桐樹下。
還是以前那樣,一身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
我說哥,我現在有了很多錢,以後就別穿這套牛仔衣了……但我也不會再給你買羽絨服了,我給你買呢子外套,買夾克,你人漂亮,穿起來肯定好看。
哥卻站得離我遠遠的。
揮揮手,趕我回去。
夢裡他沉默寡言。
因為已經快要八年了,我已經忘卻了他的聲音。
時慈真的要拋棄我了。
所以第二天我就趕快伸手跟周衍清要錢。
我說:「給我五萬,我要去買衣服。」
周衍清有錢,也喜歡給我花錢。
其實他也問過我好多次,不懂為什麼我每次要錢的金額都固定在同一個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