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舊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無比衷心期盼,希望時遇能無憂無慮活著。
我的任務完成了,但我還有一個小小心願。
我想去時遇故鄉看一眼。
不過那個縣城太偏僻,下了高速時天色已經很黑了,我七拐八拐才摸清進城的是哪條路。
我要拐進去,但綠燈還差兩秒就紅了。
再等下去,我還要等幾分鍾才能到達時遇故鄉,可我現在等不及了,我急忙加大油門——
滴!
耳邊尖利嗡鳴陣陣,眼前白茫茫一片。
生命的最後,我也沒到達時遇的故鄉。
瞬息之間,就倉促結束了我虛幻又短暫的一生。
33
番外:時慈
那天我媽說要給我改名字,從宋慈改成時慈。
但後來因為她和繼父沒扯證,改名手續更復雜了點,所以才作罷。
婚後即便繼父偶爾家暴,我媽也心甘情願,過得甘之如飴。
我始終記得媽媽和我說過一句話:「媽媽生了你,你就要懂得感恩,所以你不可以調皮,要好好聽媽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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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丈夫是天,自己二婚還帶著個孩子,好不容易有個肯要自己的男人,所以吃點苦挨點罵也是情理之中。
她無限討好繼父。
所以,她也得討好繼父女兒。
慢慢地,我開始埋怨時遇分走了我媽一大半的愛。
所以在接她放學回家時,我故意在隔壁超市買了杯冷飲,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從不知所措等到崩潰大哭。
然後我再像個一樣救贖者一樣出現在學校門口,替她擦幹眼淚。
妹妹穿著漂亮的白裙子,像隻雛鳥一樣砸進我懷抱。
乖得像我心裡化成的水一樣的軟。
從那天開始,她總粘在我身後,一遍一遍跟我重復:「哥哥,你真好,好喜歡你。」
我其實真沒她想象的那麼好,畢竟,又有誰會喜歡搶走自己媽媽的人呢?
為了讓媽多看我幾眼,我打算在燒水時故意燙傷自己,一是,想讓她誇贊我能幹;二是,拐著彎提醒她,她真的冷落自己兒子很長時間了。
可媽媽不聞不問,淡淡瞥了一眼扔給我一打藥膏,「我很累,這藥塗上了明天就會好的。」
隻有小遇尖著嗓子跑到我面前。
她抱著我的胳膊不知所措,誇張地逼出眼淚,不停問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現在這種情況,我還得分出精力來安撫她的情緒,隻好哭笑不得地讓她冷靜下來幫我塗藥膏。
小遇對著盈盈燈光,龇牙咧嘴地給我把水泡刺破,塗好藥膏用紗布敷好,墨跡著用了快一個小時。
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捧著無價寶貝。
從那天開始,像這種為了引起媽媽注意而可以制造的小醜把戲,我就很少再做了。
我開始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妹妹身上。
小遇那天哭哭啼啼地抹著眼淚回來。
她說被同齡小孩欺負了,我早上精心給她扎好的小辮被對方用口香糖黏在一起,然後用文具剪刀給小遇腦袋上剪了亂七八糟。
妹妹愛美,生氣之下打了那孩子一拳,那孩子不依不饒,叫了好幾個小孩踢了我妹幾腳。
灰撲撲的腳印在白裙子上格外扎眼。
那瞬間一股怒氣燒光我的理智,我紅著眼跑去找那些人。
……
現在想想,當時的確是我太衝動了。
既然是窩囊廢,那就要做好當窩囊廢的醒悟。
不然盲目地想替妹妹出頭,卻沒有與之匹配的能力,最後隻能抱著腦袋被幾個孩子團成一圈欺辱。
被人打了一頓,我渾身狼狽地逃回家。
看到媽媽那刻,鼻腔一酸。
我很少撒嬌,因為會被媽媽說矯情。
但我還是沒忍住央求她:「媽我好疼,抱抱我。」
媽媽那天表情很慌忙,她說現在正忙著呢,別打擾她,嫌我這麼大了還這麼矯情,說我不中用。
第二天,我在睡夢中被繼父攥緊衣領揪起來。
渾渾噩噩間才知道,就在昨晚,我媽跟人跑了。
跟人跑了,我就是半個沒人要的孤兒了。
而且由於那天逞強,我暴露了本身體質不如人的事實,所以後來的我還多了個稱呼,娘娘腔。
「娘娘腔,娘娘腔。」
小遇替我打抱不平,說他們憑什麼這麼說我。
我思忖半晌,才想出一套替我的懦弱辯解的話術。
「小遇,哥哥不在乎的,隻要你不在乎,哥就不在乎。」
但怎麼可能不在乎。
那些眼神和拳腳,像無數鏽跡斑斑的釘子,一字一句釘在我的自尊上。
我隻是沒法維持我的尊嚴,才找個義正詞嚴的借口。
但如果小遇不在乎,仍然願意把我當可以依靠的哥哥的話,我也真的可以不在乎。
所以高三那年,老師再三讓我保證:「高考離你就差幾天,你說輟學就輟學,你就這麼不在乎你的前途?」
我說不在乎,然後頭也不回地背著行李進了廠。
小遇為此自責很久,也學著我輟學打工。
那間蒼蠅小館的昏黃燈泡下,小遇穿著髒兮兮的圍裙,戴著口罩,在一大堆碗盆中埋頭洗碗。
看到她混在一群四五十歲的女工中,那瞬間,我突然就想到被人群毆打倒在地的時候。
我意識到我果然還是太沒用了,需要妹妹替我出頭。
也正是因為沒用,媽媽丟下我跟人走了。
我要更多的錢給小遇更好的生活。
於是我開始找更多的工作,雖然平時累了點,可好在付出和獲得是成正比的。
我每天都很忙,忙著照顧小遇一日三餐,忙著替她置辦新季度衣服,忙著幫小遇開家長會。
再次坐到教室中,聽到老師喊起我時,喊的不再是「宋慈」,而是「時遇家長」。
我的成就感比上學時考年級第一時還滿足。
我不再是被拋棄的孩子,我現在是時遇的監護人,是時遇永遠可以依賴的對象。
小遇紅著眼睛跟我說:「哥哥,謝謝你。」
「辛苦了,哥哥,我以後要好好學習,賺大錢,給你花好多好多錢。」
我抿著嘴淡笑,眼眶卻在狠狠發熱。
這種被小遇喜歡和在意的感覺,給我一種無與倫比的充盈感。
好像在這個世界, 一切都隻和小遇有關,隻要她開心幸福, 那我就是幸福的,即便被別人說三道四,被別人嘲諷質疑, 我也不在乎。
我隻在乎時遇。
......
那天我在家長會上偷偷撕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下我難以啟齒的秘密。
寫完後我不放心,又把紙條揉碎扔掉,刻意用另種字體寫了一遍。
連同一張百元大鈔, 紙條最後被我藏進小豬肚子。
每天忙到七點準時回家, 因為要給家裡的高中生做飯。
可那天太晚了, 來了幾個張揚跋扈的青年。
我端著熱水與那人擦肩而過。
我已經做好了十足的防備謹防碰到客人。
可我太急,想著時遇就要放學回家了,滿腦子都在糾結,到時候給她做的排骨到底清蒸還是紅燒?
所以我躲閃不及, 還是被那玩遊戲玩到興奮突然大吼大叫寸頭青年撞倒了。
熱水澆了主機,電腦當場死機。
寸頭青年當場重啟好多次後, 仍然黑屏。
從這天起,我的噩夢開始了。
剛開始我以為單純挨點打, 對方或許就解氣了。
我安慰自己:隻要妹妹不知道, 挨點打又怎麼了。
那可是五萬塊錢, 能給我妹買多少衣服,買多少好吃的, 甚至還能幫她買塊最新的手機。
矯情什麼,挨點打又怎麼了?
但一天, 兩天……發視頻威脅,送恐嚇禮物......對方沒完沒了。
直到那天那個寸頭青年別有意味地端詳我的臉,說:「你很漂亮。」
這時我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火辣辣的巴掌連同我單薄的自尊一起被扇倒在地, 誇張的笑聲讓我渾身不停冒雞皮疙瘩。
我從未忍受過這樣的恥辱。
暴行讓我惡心又驚懼,尤其是那些霸凌者緊跟著一句輕飄飄的質問:
「爽嗎?娘娘腔。」
娘娘腔,娘娘腔。
無數由不同音色,不同嘴巴發出的「娘娘腔」三字狂湧成撲天浪潮朝我瘋襲過來。
疼得我靈魂出竅,幾個字徹底將我強裝的逞強和強硬碎成齑粉,我被一棍子打醒。
什麼狗屁哥哥, 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窩囊廢的自我幻想。
面對暴行,我仍同被人圍毆時一樣毫無抵抗力, 努力這麼多年, 仍然隻能被人踩在腳下。
媽媽為什麼走的時候不要我?
因為我是沒用,是隻會拖累別人的東西。
但我卻在心裡一遍一遍無聲重復:
「□【」我想小遇還需要我,我還要給我家未來大學生洗衣做飯,照顧好她的一日三餐。
我要回家。
我的任務還很艱巨。
可是。
我又控制不住幻想。
如果小遇知道她哥剛剛遭遇了什麼,她會怎樣呢?
我幾乎條件反射般給出答案——
我對她太了解了, 她肯定不會覺得哥哥給她丟人的, 她隻會心疼,心疼她哥被人欺負,心疼她哥在別人面親居然是這樣屈辱的樣子。
面對親愛哥哥遭受的一切屈辱,她怎麼可能不在乎?
以往在她心中溫柔可靠的哥哥形象, 到時候卻變成一隻窩囊的可憐鬼。
我無法面對,窒息地快要喘不過氣。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不然。
就這樣。
像膽小鬼一樣解脫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