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趙副官:「車安排了嗎?」
他立刻說:「這就安排。」
我笑著睨他一眼:「以後別讓我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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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了,沒停在飯店,停在了金玉堂。
一間當鋪。
我拎著幺幺下車,將匣子裡的東西換成了大洋。
我又帶她去銀行,將大洋換成了黃金。
幺幺捧著一匣子黃金,眼睛都直了。
「雲夫人……」
我打斷她:「以後叫我雲小姐,懂?」
她乖巧換詞兒:「雲小姐,好多金子啊。」
我帶她去福門樓點了一桌子好菜,等著貴客上門。
油焖蝦、醬蹄膀、蔥燒海參、燉乳鴿……一道道菜擺上桌,正冒著熱氣。
幺幺直咽口水,小聲問我:「什麼時候能吃啊?」
我說:「等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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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問:「等誰?」
我將瓜子塞她手心,笑:「等一個能讓你頓頓吃肉的人來。」
4
背後不說人,一說人準來。
劇場的蔣老板風塵僕僕,尚未落座,已經先自罰三杯。
他拉開椅子坐下,問我:「小彤雲什麼時候來的蘇城,怎麼沒聽見音信?」
這就對了!
我從海城流落到蘇城,敲過許多戲班子的門,所有人都拒我於門外。
有人含糊不清地告訴我,是某個來頭很大的權貴打了招呼,要將我封殺。
所有路都被堵死,隻這蔣老板先前在北方打拼,近幾日才來了蘇城。
我暗中託人邀他共進晚餐,他果然沒有像我從前的「朋友」那樣拒絕我,而是客氣依舊。
大概,要封殺我的人百密一疏。
我示意服務生把酒溫上,順著他的話頭往下接,假話信手拈來,「蘇城是我故鄉,人在外漂泊久了,還是想回家的。」
蔣老板點點頭,又說:「你的信我看過了,這樣,你若肯答應帶著戲班子常駐劇場,除我之外不去他家,賬面利潤,我分你二成。」
我將一匣子黃金推過去,隻推開小縫隙給他看,慢慢說:「蔣老板是實在人,我也不跟您繞圈子。我看重您誠義為本,日後必定能將劇場經營得風生水起。這些金子加上我的名氣,注資入股,利潤您能算我幾成?」
蔣老板悶頭吃完了一隻醉蝦,放下筷子,兩隻手掂了掂黃金的重量。
他沉默片刻,說:「四六開,我得佔大頭。」
我笑著將匣子收起來,取個酒杯和他碰一碰。
「月底您帶著合同來,我帶著戲班子和黃金一同與您籤約。」
這一場宴席,誠如梁熠諷刺我的那樣,左手換右手,資源換大洋。雙方擺好條件,做生意,你情我願的事情,我一向理直氣壯。
然而當梁熠沉著臉踹開包間大門時,我竟然有一絲心驚肉跳。
他穿著制式軍裝,將袖口一絲不苟地疊著挽到了手肘下方,露出一截利落的小臂線條來。
看上去是喝了很多酒的樣子,臉頰比往常更白。
我知道他,他是那種越喝越看不出醉相的人。往往要等他喝到發瘋了,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
而他一發瘋……我的眼前浮現出雲家三樓臥室裡的片段,那些翻滾的沸騰的仿佛一觸即燃的片段,他的手指擦過我身上每一寸皮膚,汗水與嗚咽交織成回憶裡不堪的底色。
我仿佛還能看見他喚我「卿卿」時的樣子。
頰上是紅暈,鼻尖有汗珠,眼睛透出琥珀般溫柔的質地。
……
我不能再想了。
蔣老板並沒喝醉, 因此他一眼就認出了堵在門口的人是誰,立刻站起了身笑著說:「怎麼梁督軍大駕光臨?也在福門樓有約嗎?」
他以為梁熠喝多了進錯了包間。
但我很清楚,梁熠是專程來拿我的。
盡管我並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掌握了我的行蹤。
他大步走進來,壓根沒理會蔣老板的客套,指著我身後漏了一絲金光的匣子,冷冰冰地問我:「這是他送給你的?你這麼愛財,為什麼不問我要?你對他開口,比對我開口容易?」
我一臉問號地看他。
他猝然靠近,手指掐在我脖頸,酒氣浮動。
多奇怪,他撲過來的一瞬間是兇狠的,然而落指又是輕柔的。
就仿佛哪怕他醉了酒,依然知道該對誰溫柔。
「梁熠,」我輕聲念他的名字,滿不在乎地看著他眼睛笑,「你是不是在爭風吃醋?」
他烏黑的眼珠緊緊盯住我,一言不發。
5
蔣老板已經識趣地帶著幺幺撤到包間一角,而我就著這個對峙的姿勢,將梁熠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最後,悉數握在我手心。
我拽著他,令他看清匣子上的梁府徽印。
「可惜吃醋吃到了自己頭上,是個笨蛋。」
梁熠還在喘氣,額頭發了汗,睫毛似乎都被潤湿。他偏過頭瞪我一眼,剛才的焦躁好像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我確認他不會發瘋了,就對驚呆了的蔣老板和幺幺客氣一笑:「見笑了。」
蔣老板並不知道我和梁熠的舊事,但他生意場上闖蕩慣了,多少開天闢地的情事都見識過,當下就接話說:「哪裡哪裡,督軍,咳,一時酒醉也是有的。」
梁熠垂著眼睫,並不說話,卻煩躁地解開外套上的第一粒紐扣。
我當即道:「蔣老板,今兒這頓我請了,是我照顧不周,您見諒。」
蔣老板立刻笑著往門口走,「好嘞,咱們月底再續攤兒。」
門噶吱一聲關上了。
我無聲吐口氣。
老實說,我還挺怕梁熠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不動,雙手撐著膝蓋,手臂肌肉繃緊,像憋著一口氣。
我問他:「你喝了多少酒?」
他並不答。
直到門外傳來急促慌亂的腳步聲,門被小心翼翼推開。
「請問有看見——梁督軍!」
前幾個字還是委婉客氣的,喊起梁督軍來就又驚又喜。
是個穿白色洋裝長卷發的女孩子。
梁熠掀起眼皮看向門外。
局面陡然變得有意思起來。
原本梁熠氣勢洶洶,是要「捉奸」。
然而蔣老板走了,女孩子來了,我和梁熠的角色便掉了個個兒。
他成了網中魚,我成了收網的垂釣客。
我笑吟吟看了他倆一會兒,親切地對女孩子說一聲:「是你的梁督軍,快領回去吧。」
女孩子並不理我,含羞帶怯地望一眼梁熠,說:「久不見你回,我就出來尋你。」
梁熠這人也好笑,不回答姑娘的羞澀,反而先看向我。
生怕我會跑了似的。
我懶得搭理他們的糊塗賬,兀自坐下舀燕窩喝。
梁熠沉著臉說:「你先回去。」
女孩子臉色變了,挺沮喪地要帶上門。
然而我先她一步極其自然地道:「我這就回去。」
女孩子錯愕地看向我。
我衝她眨眨眼,說:「梁督軍是個萬中無一的好男兒,你好好把握。」
她眼睛彎成了月牙。
最清澈淡雅的那種月牙。
那雙笑眼,依稀有我從前的影子。
我心下嘆息。
我正要與她擦肩而過,梁熠卻騰然起身,緊緊拽住我手腕。
「你不許走。」
女孩子的眼睛都快瞪得掉出來了。
「你們……」她遲疑著開口。
我抖摟出一個蒼白難看的笑,回她:「他興許是把我當成了你。」
為免梁熠說出什麼該死的屁話讓我收不了場,我趕忙說:「姑娘,要麼你先回去,我一會兒把督軍送回家。麻煩你等會兒跟大家說一聲,就說梁督軍酒醉,遇到個朋友,聊得正盡興。」
她點點頭要走,我又想起來——「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她眼睛彎彎,有如新月,「我是西南的程玉琅。」
我的手指一瞬間冰涼。
敢以西南為名自報家門的程家,隻有與梁熠齊名的程鴻光家族。
程玉琅,是程鴻光的獨女。
而程鴻光跟我,有著單方面的血海深仇。
之所以說單方面,是因為他登到了如今的位置,手上血債累累,腳下屍骨無數。他並不記得自己害了我的父母,也並不認得我。
這場仇恨,是我單方面隱忍記掛多年。
我攥緊手指,指骨都發痛。
程玉琅衝我友善地一點頭,帶上門走了。
小皮鞋踩木地板噠噠的聲音走遠了。
梁熠明明醉得厲害了,卻能在這時準確無誤地抱住我。
他的懷抱很溫暖,溫熱的吐息灑在我脖頸,大半重量壓在我肩膀上。
就這樣,他令我有了踩到實地的質感,我從濃霧一般的痛苦回憶中解放出來,被他帶回到了現實。
不是悽悽惶惶受盡冷眼的從前,而是我能通過自己的能力撐起一片天的現實。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猶豫了一下,伸手也抱住他。
他立刻將我抱得更緊,甚至低頭,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並不帶任何情欲的,極其溫柔的一吻。
我整個人僵住了。
這是清醒的他絕不會做的舉動。
他醒著的時候,表情總是譏笑、嘲諷,說話夾槍帶棒,好像非要我把從前不諳世事的雲卿還給他才行。
梁熠,梁熠。
我在心裡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