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嬋兒怎麼能這麼不矜持,我們說來年春天辦婚事。她非要趕著在年底就完婚。欽天監一頓推算,最後定的那天,大雪紛飛。也真是個沒良心的,出嫁的時候連哭都沒哭,我和溫淑兒在背後哭得直不起身,她都沒發現。

她的太子弟弟顧知意很依賴她的,說什麼都要騎著馬送姐姐過門,還在馬上抱著幼弟顧解意。

知意這孩子,除了外貌,其他哪一點都不像他的母親。也不像他的父皇,反倒是有點像我的那個早逝的大哥哥。溫柔儒雅,又聰明伶俐。

他的身體這幾年好些了,我就不太管著他了。

可這卻成了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我該攔住他的。他一回來就感染了風寒,再後來引起陳年的看病。幾個月之後,就過世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老天還是不肯原諒我,我明明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生病的時候我一刻都沒離開過他的床邊。一向不信神佛的我,和溫淑兒一起去禮佛。

我跪在佛像前認真的祈求,我求求老天拿我的命來換這個孩子的命。

「你說天會原諒人的罪嗎?」我問淑兒。

淑兒點了點頭,「會的,隻要足夠虔誠,不再作惡,就一定會。」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堅定,她對我神秘笑了笑,說自己就是知道。

可惜佛祖沒能把我心愛的兒子留住。他還是走了,走的那天一直拉著我的手叫娘親,還不忘安慰自責得哭成淚人的姐姐。他還用盡力氣把皇帝的手和我的手放在一起,懇求我們和好。

他人生的最後一個動作,是摸了摸幼弟的頭,最後一句話是:「解意以後當太子,可不能比哥哥差啊。」

原來人的心是可以突然間沉到深海裡的,他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一下子把我拉回了勉勉,太後,和他的生母合眼那天。我親眼見證了太多死亡。

痛苦和舊事重提的羞恥,讓我再一次吐出了一口鮮血,緊接著,我隻覺得眼前一黑。

我太累了,我這一生都在得到,也都在失去。我真想就這麼一直睡下去,永遠也不醒來。

真可惜啊,我又醒過來了。又是溫淑兒的念珠聲把我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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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我醒來,十分激動,如釋重負一般的痛哭。我突然想起上次暈倒時她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問她。

她趴在我的床邊一直哭,邊哭邊說:「姐姐,沈洛寧的孩子是我害死的。因為她不尊重你,她甚至當著我的面罵你。我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就是覺得我好欺負,哪怕管家也是繡花包袱不中用,所以才敢我面前罵你。可是她做夢,溫淑兒早就不是膽小鬼了!我不允許有人詆毀你。」

「我失寵於陛下,是因為他發現了我偷喝避子湯。陛下問我為什麼,我不敢說出原因。隻能由著他誤會。」她哭得更大聲,繼續說:「我是個殺了別人孩子的兇手,是逼瘋了一個母親的罪人。我就是為了爭一時的高下,利用自己的職權做下作的事。我怎麼配有孩子?我不配做一個幸福的母親。」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震驚得咳了兩聲。

她神情著急,對我說:「姐姐,你別怪我。我求求你別怪我,我知道我有罪,所以我吃齋念佛。上一次你生病,我以為是佛祖在懲罰我,可是後來你好了,我都以為佛祖原諒我了。

可是你又病了,我真的害怕,我害怕又是佛祖不肯原諒我。」

我嘆了口氣,我自己有什麼資格怪她呢,她的罪因我而犯。我握了握她的手,告訴她:「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我也不例外,我們一起贖罪。淑兒不怕,我醒過來了,佛原諒你了。」

那天之後,溫淑兒似乎是想開了什麼。等知意的喪期一過,她幾乎很快地復了寵,有了身孕。

皇帝與我都很高興,升了她做淑妃。

淑兒也很小心的養著胎。她總是挺著孕肚虔誠地在佛像前參拜,小聲念叨著:「希望我的孩子,我的姐姐,我的家人都平安。」

這次病好之後,我和皇帝也明著和好了,他明顯怕我再也醒不過來。我想起死去的知意,就給了他一個臺階。可是在我的心裡,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隻是一個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已經好久沒有人喚我的名字了,連他也沒有。

無可奈何,都是我的選擇。

溫淑兒的胎像一直都很穩,但在懷胎的第七個月份裡,在御花園裡散心時,碰到了從宮裡強行跑出來的已經瘋了好幾年的沈婕妤。

沈婕妤看著她的肚子一下就沖了過來,咒罵著:「這是我的孩子,你還給我,你這個賤人!」

她的心魔從灰燼裡重生,將輪回的劍抵在了她的喉嚨。

溫淑兒受驚早產,可是孩子怎麼也生不下來。她無助地握著我的手,驚恐地喊著:「姐姐救我的孩子,別管我!」

我偷偷給產婆下了保大人的命令,可是神佛進不到滿是血汙的產房來。孩子一出生,隻哭了一下就再也沒能哭出第二聲。

溫淑兒剛開始並沒有大事,隻是很虛弱。在產婆顫抖著把那個她嬌小而終身安靜的女兒遞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痛心得尖叫了一聲,那聲音悽厲得能把人心撕碎。

「這分明是我的孽!」這是她此生說出的最後一句完整的話。她受了很大的刺激,下半身的血如汪洋一般,止不住地流。我甚至想搬來王屋與太行替她止住這場血腥的洪水。

她都沒來得及告別,就再也沒能醒過來。

 

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做,滔天的權力留不住一條人命,如山的道德感挽不回一個為我而作惡的善良人。

我終究是一尊泥塑的菩薩,每一個捧著我過江的人,都隨我一同溺死在命運的江河裡。

 

我第三次吐了血,太醫診治出了再也不會好的病。我讓他替我瞞下,隻用湯藥吊著命。就像當初的秦韻濃一樣。

罷了,人世的孽與緣,有借就有還。

我有時候會在寂靜的夜裡很認真的思考——我這一生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時間又過了幾年,這一年我的小兒子早就成了太子,已經十六歲了,他把他哥哥的話牢牢地記在心裡。是一個很好的太子,他的臣子也十分得力,沉浮多年,我的娘家阮家又成了京中最顯赫的家族。我那個庶弟成了新一任阮相。

但是我也知道,他為解意選妃的時候,再也不會考慮我們家的女兒了。

我真開心,沒有人在會像我一樣在這裡煎熬了。

但是皇帝卻執意定秦韻濃的侄女為太子妃,我也沒有多言。我看了看那孩子,很是得體,長得也不像秦家人。

如今我的兒子不需要什麼強大的嶽家了,為了避免外戚,隻能娶一個家世一般的女子。

秦韻濃的母親早就去世了,他父親當初的隱忍,也終究是得到了回報。

我從解意成婚的第二天,就不再喝藥了。

這十幾年裡,我這皇後當得很好,我給了他一個滿宮粉黛但祥和安靜的後宮。我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嬋兒有了歸宿,解意很穩重,將來也會成為一位比他父親要強大的帝王。

我停藥的當晚,便覺得身體的魂靈在被人一點一點抽出。我不住地顫抖,不停地咳嗽。在我咳出血後,反而一下子覺得舒服很多。

我的丈夫從別處匆匆趕來,連衣服都沒穿好。

他帶著尚未消去的春色緊緊地抱著我,真可惜,我厭惡極了,卻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

「我要走了,不想再跟你演了。」我冷漠地看著我這個也不再年輕的丈夫,他的臉色蒼白,早就沒有了當初的意氣風發。他飲了太多酒,服了太多延壽的金丹,但命卻變得越來越脆弱。

可是即便是這樣,他的夜也從未和我一樣空過。許是將死之人的預感,我有種預感,我們很快就會在奈何重見。

「月影,求你,求你別走!」他不顧我的冷漠,用虛弱的身軀把我抱得更緊。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隻會說這句話。勉勉,韻濃,你的父母,你誰都沒有留下。憑什麼我是個意外呢。」我把嘴角的血都擦在了他的肩上。

「我現在應該是彌留之際,尚有力氣與你再糾纏。你除了這句沒用的話還能說什麼,還不如讓我們的孩子從宮外來看看我。」我平靜地說。

他起身,還是當初年少時那樣的痛哭流涕:「你是朕的心,朕鐘情的人。

是朕不好,求你,求你別走。」

我用我剩的不多的力氣冷笑了一聲,說:「鐘情?你敢問問你自己的心嗎?你有像你父皇那樣一輩子隻有你母後一個女人嗎?你有像胡勉勉那樣癡癡地守著默默傷心嗎?你有像秦韻濃那樣辛苦籌劃守護愛情嗎?」

他被我的質問驚訝到,松開我,不住地咳了起來。

「你這一生,有慈愛的雙親,賢惠的妻子,孝順的兒女,忠誠的孩子。你把別人的愛利用到了極致,換來你尊貴無虞的一生。你從沒愛過任何人,別再跟我演了。」我一股氣說完這些話,似是完成使命一般,迅速虛弱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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