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底不錯,你這字下了不少功夫吧。」
他竟然誇我。
我沒料到,提著的心也放下一半,不禁多說了句,「幼時頑劣,為了跟家父學些舞刀弄槍的本事,下了很多功夫。」
「你還會舞刀弄槍?」
付庭彥的語氣帶著些調侃的意味,我決不允許他人玷汙我的武學聲名,腰板不禁挺了挺,「別說刀箭,我騎馬也很在行,英勇無匹,還救過人呢!」
我尚沉浸在當年的英勇事跡中,一瞥間發現付庭彥的目光深幽,思緒紛湧,我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僭越,連忙收回了神思,閉口不言。
「怎麼了?」付庭彥問著,用手撐著下巴,一副準備聽戲的樣子,「你接著講,當年英勇無匹……救了什麼人?」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他,這些我引以為傲的過往,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是汙點。
居高位者,在意女人的端莊沉靜,溫柔賢淑。但凡她們與異性有所糾葛,都會變成致命打擊。
我正被付庭彥堵在死路上進退兩難,外面內侍通傳的聲音,救了我一命。
「皇上,杜將軍等人求見。」
付庭彥的唇角漸漸繃直,讓內侍帶人進來。
「你先去避一避。」
他回過頭瞥了我一眼,我應聲,收了蓋在我身上外袍,準備去後面的屏風躲著,又想起了自己抄的書冊,回身又將他們收走,這才躲到屏風後。
那內侍腿腳很快,沒過多久便帶著三位將領走進奉霖宮。
付庭彥看完軍報,拿著從案幾前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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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郡都尉剛愎自用,忽視戰情,最終導致高昌郡失守,匈奴屠城。
大軍直逼沙州,沙州守將蔣明德派出一千騎軍,最終隻來得及救下僥幸出逃的部分平民。
高昌郡守自殺謝罪,而那位都尉混在逃脫的平民當中,撿回一條命。
付庭彥在原地走了幾個來回,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抖著那張軍報,冷聲問面前的三位將領,沙州有多少守軍?
對面三個人躬身而立,大氣都不敢喘。
「你們是聾了還是啞了?」
付庭彥這種人,即便是氣急了,也不會高聲說話,可這種隱忍的壓迫感,卻令人無端生寒。
年長些的將領最終開口,最多五千兵馬。
「高昌得給我收回來。」付庭彥隻見一松,軍報扔在他們腳邊,又想起什麼來。
「若沒記錯,高昌郡的都尉,是你的子侄吧。」他向前走了幾步,站到年長者身前,打量著對方,「想求情?」
「國有國法,雖是子侄,全憑國法處置,臣不敢置喙。」
年長者直接跪在地上,頭深深埋在地磚上,這是位老臣,站在新帝卻恭謙得像隻大貓。
身後的二人也被這場面嚇得變了臉色,相繼跪了下去。
「有請罪的時間,滾去想想怎麼收回高昌郡。」付庭彥重新坐回案幾前,身影埋進的文書裡,「養你們不是吃闲飯的,西域的路,得掃幹淨。」
那三位最後是一路疾行著奔出宮外的,我端坐在屏風後面,一直沒有出來。
付庭彥還在氣頭上,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出現。
於是我索性端坐在屏風後面。
宮殿裡重歸平靜,安靜得能聽見浮塵落地的聲音,付庭彥置身在這堂闊宇深的宮殿內,背影在這一刻,寂寥又孤獨。
做皇帝的八年裡,這樣的夜晚,付庭彥是否已經日復一日,經歷了許久?
屏風外,付庭彥的脊背忽然弓起,劇烈的咳嗽聲在殿中回蕩,我沒有多想,起身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付庭彥用手捂著口唇,咳得很厲害,我折身去倒了杯水,遞到了他身邊。
付庭彥緩了緩,接過茶盞一飲而盡,茶盞重重磕在案幾上,發出一聲響。
「真是要氣死我……」
付庭彥深深嘆了口氣。
5.
杜將軍領兵三萬,發兵攻打匈奴,收復高昌郡。
聽聞消息時,我正幫阿嫣設計新發型。
阿嫣聽說高昌郡失守,反應很大,若不是我手裡握著她的頭發,她直接能驚訝得站起來。
「高昌郡被匈奴佔了,還集結了軍隊,這擺明是不知足,肯定要打沙州。」阿嫣抬了下頭,想要看我,「老爺會不會有危險?」
打仗哪裡有不危險的呢?但我爹是將軍,這是他必須要面對的事。
雖有隱憂,但我並沒讓阿嫣看出來,手指推了下她的腦袋,讓她坐正,「放心,我爹那種人,出事兒前至少能想出三個對策補窟窿,不會出問題,即便有問題,也早早想辦法了。」
「也是……」阿嫣咂了咂嘴,似乎陷入了很不好的回憶,「老爺多精的一個人啊。」
杜將軍走的那天,是付庭彥親自在皇城門口送的,估計杜將軍應該恨死了自己那倒霉侄子,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就這麼突然被拉去西邊打仗。
不過他那侄子更倒霉,畢竟等杜將軍去的時候,他就要被斬。
他們在皇城門口送人時,我拉著阿嫣爬上望樓看熱鬧,長長的軍隊逶迤而行,在視野中越來越遠。
阿嫣鬢邊的發被吹亂,眼睛遙望著遠方問我,「小姐,你想不想念沙州?」
回憶像洪水,與沙州二字一起將我淹沒。
明豔的陽光與冷厲的風,粟特人的胡子與胡人少女眼眸,恰似在眼前。
「想啊。」我轉過身,伸手幫她攏了下頭發,「可是有些思念與愛,要埋在心裡,它們最終成為你的力量,支持你走下去。」
阿嫣的眼波微動,低頭笑起來,等到再次抬頭時,目光之中多了一絲堅定。
「果然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小姐安慰人都這麼有水平。」
等到送行的隊伍漸漸散去,我們才從望樓離開,直奔南邊的御花園而去,我以前知道這裡,但因為距離較遠從未來過,聽說御花園今日移植了些月白色的奇花,花朵有人臉般大小,之前阿嫣在宮苑中開闢出一小塊土地,我倆琢磨著種點兒花來試試。
花草令人心神愉悅,我與阿嫣在沙州土生土長,未曾見過如此種類繁多的花卉,一路流連忘返,等找到那月白色的奇花時,不禁張大了嘴巴。
那花有半人多高,隨著微風起伏,白色花瓣像是裙擺一般搖擺,我與阿嫣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都對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宮人們也十分大方,還送了些種子給我們,御花園的宮人還送了我們一程,我們心花怒放地抱著東西往外走,快到宮門口時,阿嫣忽然拽了我一下。
我懵然抬頭,皇後正迎著我們走過來。
我總共見過皇後兩次,上一次還是我剛進宮拜見她,那個時候她的臉色就不太好,我見她時,她面色蒼白,眉間積鬱,仿佛隨時都會哭出來。
可如今似乎更不如當時。
我將花遞給阿嫣,走上前施禮:「皇後殿下。」
皇後一見是我,纖眉緩緩攏緊,隔了一會兒,我才聽見她細柔的聲線:「起來罷。」
一行人浩浩蕩蕩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垂著頭,忽然聽見了一聲冷哼,繼而抬頭。
那是皇後身邊的女侍,如果目光能傷人,她的眼神應該能活剐了我。
待到他們漸漸走遠,我們才離開了御花園,路上我問阿嫣,我是否有衝撞過皇後,阿嫣用她小小的腦仁認真思索了一番,才跟我說,你隻見過她一次,想要衝撞,你也沒機會呀。
我的記性的確沒出問題,如果皇後與她的女侍是這種態度,除了付庭彥,我想不出別的。
「小姐你怎麼起雞皮疙瘩了?」
阿嫣指著我的手腕忽然叫起來,我抬手搓了兩下,示意她快走。
能不起雞皮疙瘩嗎?皇後——除了皇帝,後宮最大,得罪皇後還能有好日子嗎?
還種花……不拿我當花種都很仁慈了吧。
回來後我全無興致,種花的事兒都交給了阿嫣,坐在屋子裡一直琢磨著這事兒,最終有了思量。
解鈴還須系鈴人,從付庭彥身上下手才是關鍵。
於是從那天起,我借口稱病,沒有再去奉霖宮,前兩天奉霖宮沒有什麼動靜,結果第三天時,陳內侍來了。
陳內侍身為付庭彥的狗腿,來的目的很明確:皇上讓我看看你,說萬一你還起不來,那皇上就過來。
接著第二天我就老實滾回奉霖宮打雜去了。
既然付庭彥這邊行不通,那隻能再從皇後這邊裡找回點好感了。
之後我花了些心思打聽皇後平時喜歡幹什麼,可得知皇後喜歡繡花的時候,我傻了。
想我蔣暮文武雙全,唯獨不會繡花。
最後我找了個折中的辦法,雖然不會繡花,但我可以出繡圖啊。
出繡圖沒花多少時間,我一共出了三張,從山河到花鳥,揣著就去了皇後的宮中。
凡事重在溝通,話說開了誤會自然就解決了,得讓皇後明白我對付庭彥沒有歪心,皇後才好放心,我才能平靜生活。
皇後的寢宮比我的氣派很多,她的院子假山林立,曲水穿山而過,水渠之中還有小金魚,我看得十分羨慕。
我剛跟一位宮人說明來意,忽然發現門打開了道縫,當中走出個人來。
是那位瞪我的女侍。
女侍飛快地壓下眼中的不快,向我走來,規矩地行禮,「娘娘來這裡可有事?」
我知她不喜歡我,於是直奔主題,拿出那些繡圖,對她說道:「我本想找人繡個屏風,但是還未確定好繡樣,也不知道效果如何,聽說皇後殿下繡意精湛,所以想請殿下看看。」
「皇後殿下身體不適,恐怕幫不上娘娘什麼忙了。」
拒絕之意很明顯,可我的臉皮向來比普通人厚些,萬事開頭難,無論怎樣,至少讓皇後知道才行。
我人畜無害地笑,又將繡圖往女侍身前遞了遞,「內侍,就是勞煩殿下掌掌眼,我絕不多打擾,您看如何?」
興許是我們地位不同,女侍的底線終於松動,她接過繡圖,說了句「娘娘稍待」後,折身進了屋子。
我安靜地等待著,估計這辦法有眉目。
女侍進去了許久,在我的耐心快要耗光前,對方又拿著繡圖走到了我面前。
還不讓我進去嗎?
我尚未想通,女侍單獨抽出一張繡圖,交給了我,「皇後殿下說,這個繡作屏風最為合適。」
那是張風物圖,江中群舟,渡口鬧市,繪盡人間煙火。
「皇後殿下選完了,貴妃娘娘請回吧。」女侍頷首,恭敬又堅定地伸手,請我出去。
再呆在這裡就有些不識時務了,於是我接過繡圖轉身離開。
雖然沒有見到人,但是至少給了我回應,也算是個好開端。
自此之後,我幾乎隔三差五去尋皇後,各種理由用盡,直到我第十五次踏進皇後寢宮時,我終於見到了皇後。
她是淚含怒火,衝出來見我的。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