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想對我笑一下,可連牽扯嘴角這種事,都有些困難。
宮人們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門,我每向前一步,都像在涉水而行。
我很清楚,今日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眼前高高在上的皇帝,見我走來,竟然帶了幾分孩子般的怯懦。
付庭彥沒有看我,眼睑低垂,低聲開口,「你別犯傻,尚刑司那麼重的刑,會落下病的。」
來的時候我有好多的話要講,可當我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我的心卻安靜下來。
淚水終究模糊了我視野,但我還是笑著的。
我牽起他瘦骨嶙峋的手,「我發現,如果我不吃些苦頭,你是不會見我的……就像救皇後的時候,中毒的時候那般。」
那隻手不知不覺反扣住我的手,緊攥在手心裡。
他低垂著頭,一言不發,甚至連眼神都不願與我交匯,我蹲下身,湊到他的膝間,將那青筋縱橫的手背貼上我溫熱的臉頰。
「你別不見我,真的到了那一天,就真的沒機會了。」
付庭彥嘆了口氣。
"到時候我舍不得你,拉著你陪葬,你該怎麼辦?"
「那就一起吧。」我將眼淚蹭到他的手背上,忽地笑出聲,「讓人送我下皇陵的時候,記得給我一杯毒酒。」
頭頂的光暗下來,一道暗影向我籠罩而來。
付庭彥傾身,伸出手臂擁住了我的頭,用盡了他全部的力量與愛意,仿佛要將我揉進他的心裡去。
Advertisement
他沉靜的聲音在胸腔中作響,「你可還記得那一個待定?」
我不知他為何忽然提及那個惑君文書,於是點了點頭。
「記得。」
「你還欠我一個約定沒有做。」他安靜地說道,「現在該還了。」
「你說。」
「我要你好好活著,要長出牙齒與利爪,無論誰要傷害你,都要加倍奉還。」
我哽咽著哭出聲來,抬起臉來,卻又被付庭彥捂住了雙眼。
他不願讓我看到他狼狽的模樣,我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靠近,柔軟而帶著溫度的嘴唇,印在了我的鬢間。
「蔣暮,今生沒有予你的,你來世找我討……」
今世賬今世算,來世我要去何處尋你?
可我還未曾來得及張嘴,隻覺得頸間一陣尖銳得疼痛。
一枚針扎進了我的後頸,我瞬間失去了意識。
32.
那針與殷姚的迷藥效果不同,等到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被五花大綁,扔在了馬車上。
我掙扎著探出頭,朝著馬車外看去,四周山林密集,遠處鋒利的山脊鋸齒狀起伏,線條曲折。
早已經出了京都地界。
押送的人從不與我交談,我們行進了一個月,山河景致變換,最終化作了沙州的模樣。
到了沙州城外,他們為我解開繩子,將我扔下馬車,如雲煙般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我一路走回到蔣府,父親見到我時,隻是愣了一下,卻並不驚訝,他交代下人給我收拾一下房間,讓我先休息。
回到蔣府的當天,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一片晨霧彌漫的山林,我握著一張弓,想要獵鹿,卻在山林中發現了付庭彥的身影。
我狂喜,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可是對方如同沒有聽見一樣,至始至終都未曾回過頭,我無論怎麼追都追不上。
直到我親眼看著他步入一片水澤,被水漫過發頂。
我霍然睜開眼睛。
窗外傳來鳥鳴,窗外的老樹被風吹拂,發出枝葉摩挲的聲響,綿密輕柔。
我終是無法接受他以這樣的方式,與我告別。
本以為,我會一直陪伴到他離去的那天,我知道會死,或者像被人遺忘的妃嫔一樣,步入永不翻身的冷宮。
可我不怕。
我怕的是如今這般境地,腦海心底被那個人塞得滿滿當當,或許至死都不會放下。
我爹終是看不下去我日漸消沉,提著一壺烈酒來到我的房間,與我對飲。
明月高懸,夜晚的空氣裡浮動著青草香。
我將這話說與我爹時,我爹望著掌間的夜光杯,緘默了一會兒。
「可是他怕。」
他回答我。
我爹告訴了一些我不曾知曉的往事。
那是我與付庭彥即將回京的前夕,付庭彥將他叫到了房間。
年輕的帝王用帕子捂住口唇,咳嗽嚴重,直到止歇,才將帕子拿下來,觸目驚心的鮮紅已將布料浸透。
付庭彥自知命不久矣,所以特意找他前來,說的是關於我的事情。
他告訴我爹,如果他死了,我將會被遣送回沙州。
我爹以為我得罪了付庭彥,所以付庭彥要休了我,幾番懇求之下,付庭彥的神色陡然變得冷厲起來。
你蔣拼得過兵部尚書還是御史中丞?
一句話噎得我爹啞口無言。
「娶她時,我曾與你書信,說要盡其所能護蔣暮周全……我若死,蔣暮沒有生路,與其枉死宮中,不如回到沙州重新生活。」
付庭彥說這番話時,目光是不舍得,卻難掩堅決。
「她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強。」
……
我沉默地望著杯中物,端起來一飲而盡。
辛辣感一路從唇齒間奔騰,流進喉間,烈酒如刀,灼燒感一隻從舌尖蔓延到胃裡,爆竹似得炸開。
我被這烈酒嗆得流出了眼淚,我爹望著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哭吧,什麼時候哭到想起來不會那麼疼了,就該放下了。」
我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湿潤,搖了搖頭。
於我而言,將有他的過往統統忘卻,我才能好好活著。
從那日起,我按時吃飯,早睡早起,偶爾去我爹的校場幫忙,繁忙而規律。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付庭彥去世的消息從京中傳來。
我爹帶著消息回到府中時,極為忐忑,他將消息說與我時,我隻是輕蹙了下眉心,然後接過他手中的馬鞭。
「今天做了羊肉湯,涼了就膻了。」
我領著我爹來到了飯桌前,桌上我安靜無聲地吃著,我爹有些緊張地瞧著我,最終還是沒忍住。
「你別憋著……」
「我會沒事的。」我伸出筷子夾了一塊羊肉,喉間的酸澀與米飯一同吞如了喉,「再給我些時間。」
他死後,付庭彥這三個字,被我硬生生從腦海剔了出去。
時光荏苒, 一年後,我嫁與我爹帳下的一位副將。
副將農戶出身, 沒讀過多少書,可為人膽大心細,憨厚耿直, 因為戰時救了我爹,被封為副將。
「你不喜歡?」
「□—」他的確對我很好,說到做到。
幾年後我為他生下一子,可這好沒能伴隨我多久, 便跟著副將走了。
那年我的孩子五歲,匈奴滋擾邊境百姓, 副將得令帶兵追擊匈奴,深入大漠, 卻不幸遇到匈奴主力。
副將寧死不降, 拼力搏殺, 最終被匈奴砍斷了脖頸,全軍覆沒。
我獨自一人撫養兒女, 兒子十三歲時 ,我爹老得已經犯了糊塗, 最終在一個秋日之中睡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些我命運中重要的人,已經相繼離開了我。
終於輪到我時,我已經七十五歲了。
舊病折磨得我連說話都艱難, 我勉力睜開眼,兒子神色悲憫地跪在窗邊,握著我幹枯的手。
他已經娶妻了,妻子很漂亮,是個知書達理,活潑正直的姑娘, 能夠與他攜手一生。
我年紀大了,迷離之際不太清醒, 腦子都亂成了一團線球, 紛紛繞繞,卻又有什麼東西, 在亂線之中,逐漸清明。
終於認清了那是什麼後,我忽地笑了起來。
本以為已經忘了。
兒子見我望著床頂的帷帳展顏,循著我的視線望過去。
那裡空無一物。
他怯輕聲問我:「母親, 怎麼了?」
我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 伸向半空。
「付庭彥,你欠我的,我來討了,記得還啊。」
「還什麼?」
視線漸漸模糊, 耳邊兒子的疑問變得飄渺虛無,可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
我緩緩垂下了手。
——付庭彥,記得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