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日將自己熬煮，隻為換他對我說一句，謝謝你，五葉。
和一個似真非真的笑容。
現在想來，他看著那時的自己，一定很可笑。
而我竟就這樣，在藥廬為他做了幾百年的溫魂湯。
如果不是那日有人闖藥廬，求他救命，如果不是那時我尚且貪玩。
這個夢，好長，好長啊。
20.
一夢浮生，恨不能隨風同去。
箭毒木守在我身旁，生澀地用半截衣袖輕拭我的淚眼。
「你夢到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
「一個世仇。」我咬牙切齒回。
「要不要我出手？見血封喉！」
我搖搖頭。
頭頂隻有兩顆紅果果了。
對不起啊，箭毒木，我們的崽兒已經沒了兩個。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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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皇宮以後，我又回到了藥廬。
桃林裡我掛的那塊石頭還在隨風搖蕩，可是桃花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
藥廬依舊空無一人。
我在裡面找了很久，終於知道他去了哪裡。
青酒，不，藥鬼。
是我眼瞎。
沒有我的溫養，他想要穩固魂魄，隻能去尋天山雪蓮。
我看向擁有一盆瑤池水的箭毒木。
「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瑤池水？」
「一個小妹妹送我的。」箭毒木應道。
「她怎麼會送你這麼珍貴的東西？」
「因為我幫她打跑了很多欺負她的人。」
我猶豫了一會：「她的真身不會就是雪蓮吧。」
箭毒木驚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聽過這一段故事啊。
天山瑤池邊盛開了一朵雪蓮，得天地造化，修成了蓮胎人形。
眾人聞訊而來，想要一睹風採。
不料雪蓮竟被箭毒木所霸，夜夜笙歌，眾人討伐，卻都不敵，無一幸免。
在這段故事裡，箭毒木是色欲燻心的大反派。
我也是從這裡聽說的他。
沒想到在當事人這裡，卻是截然不同的版本。
22.
箭毒木聽說我的世仇可能衝著雪蓮去了，催著我往天山趕。
「我也很想快點走，但是你的崽兒不允許啊。」
箭毒木紅著臉扭扭捏捏：「其實那陣風吹得有點倉促。」
？？？
什麼叫倉促？
「我發揮得不是很好。」箭毒木的聲音幾不可聞。
我假裝沒聽到。
為了躲避危險，我們選了最荒僻的路。
在沒有危險的時候，箭毒木就是最大的危險。
他總是會趁著我睡著的時候偷偷看著我。
他的心上人可是死在了他的崽兒手裡，跟我雖然有關系，但不是很密切。
真要論起來，跟他最有關系。
畢竟他才是留毒的那個。
不知道他曾不曾後悔給我那一杯瑤池水。
23.
天山上有一點點涼。
我不太適應。
箭毒木說喝點瑤池水就好了。
可是我已經不想再做夢了。
現在我一閉上眼，總是看到哥哥在見到我被藥鬼帶回來時心疼的樣子。
雖然他已經被曬得沒了人形。
卻依舊不忍心我也同他一樣。
還有媽媽頭頂的紅果果……那些我還沒見到就變成了藥材的弟弟妹妹。
我幾乎夜不能寐。
夜半驚醒時，我就會看向箭毒木，他又高又壯，替我擋住了天山上幾乎所有的風雪。
想來，我是不後悔了。
那杯瑤池水，畢竟解了桃花釀。
雖讓我噩夢連連，卻也讓我午夜夢回時，家有了清晰的模樣。
24.
越靠近瑤池，我就越是害怕。
那是我看了上千年的人。
我該怎麼面對他。
怎麼殺了他。
箭毒木說，我最近看起來心事重重，和過去不一樣了。
我說，找到了滅族仇人，我是該長大了。
長大居然是這麼痛的事情啊。
我不想長大。
可是，我已經沒有能讓我做孩子的家。
我好想爸爸媽媽……
我好想回家。
25.
瑤池，到了。
原來瑤池是這樣的，瑤池水竟然有這麼多。
「向生，你來啦！」
我回過頭，一個花一般的女孩子不知從何處顯了身形，她足尖輕點瑤池水，如同一陣清風拂過，留下陣陣漣漪。
我看向箭毒木：「你叫向生？」
「嗯。」箭毒木應了一聲，「你從未問過。」
我一直「箭毒木」「箭毒木」地叫，他卻從不訂正。
「我叫……五葉。」
我猶豫了一下，告訴了他。
「好聽。」
他紅著臉笑。
「你們……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打情罵俏。」
女孩子氣鼓鼓的，雙手插著小蠻腰，一下就沒了剛才脫塵的仙氣兒。
「塔格，還好你沒事。」向生梗了一下，轉過身笑道。
「我能出什麼事兒，我現在可是醫仙呢！死人，我也能醫活那種哦！」
「已經死了幾個月的，能行嗎？」向生問。
他問的是他的心上人。
「已經化成花瓣的能行嗎？」我問。
我問的是救我一命的桃花姐姐。
塔格看了我們兩個一眼，輕咳了兩聲：「死了幾個月，肉身都沒了，怎麼活啊？還有變成花瓣的……應該也不是人吧，咱們精怪本就是天生地養，死了就重回天地……因果天道，不得有違。
「你們不是來找我玩的呀？」
塔格癟著嘴，有些不高興。
「哼，幸好最近有人陪我玩，不然我就要真的生氣了。」
我神經一緊：「誰？」
「一個很好看的人。不過他身上死氣太重，我就讓他在我的雪窟裡溫養了。他現在每天都會給我講故事呢。」
……
是他吧。
「他長什麼樣子？」我攥著手心不敢高聲問。
「嗯……大概就是比他白一點，眼睛也比他大一點，更瘦一些，清清冷冷的，而且一身藥香很好聞，笑的時候還有個酒窩呢。」塔格指著向生用手比劃。
她說起他的時候，神情與曾經的我如出一轍。
向生則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是他了。
我以為他會直接害了塔格，沒想到這幾百年，他騙我騙出了心得，心甘情願日復一日的付出更受用吧。
「你有家人嗎？」
我忍不住問道。
「我初生靈智的時候就把周圍所有的雪蓮花都吃掉了。」塔格察覺到我驚悚的神情趕緊解釋。
「因為我們雪蓮本就生在冰碛巖縫，懸崖陡壁，靈智初開，我很餓……而且能催生我這一個靈智已經耗盡了瑤池附近的靈氣。所以我吃的隻是單純的雪蓮花，沒靈智的。」
行吧……
26.
雪窟中，飄逸著熟悉的藥香。
曾經，這個味道令我魂牽夢縈。
「你終於來了。
「我等你很久了，五葉。」
27.
向生擋在了我和他之間。
「青酒哥哥！」我輕聲喚道。
向生的背抖了一下。
「你們認識呀！」塔格挽著藥鬼的手臂，笑呵呵的。
藥鬼拍拍塔格的手背：「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了。」
「好巧啊！」塔格俏笑。
28.
「見到桃花了？」藥鬼看到繡在我衣領的粉色桃花，問道。
「嗯。桃花姐姐還送了我一杯桃花釀。」
我也開始撒謊了。
我的鬢角沒有桃花，誰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撒謊，
除了知道一切的向生。
不過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心疼地看著我。
「青酒哥哥，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好，還要喝我的溫魂湯嗎？」
向生緊緊地盯著我頭頂僅剩的兩顆紅果果。
塔格則有些驚異地看著我。
我躺在塔格給我準備的池子裡，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用瑤池水泡澡。
想來這次一定藥效極好。
29.
「我可以喝一口嗎？」塔格問我。
「下次吧。」
我小心翼翼，生怕灑出來一滴。
「我就想喝這一碗。」
塔格不依不饒。
向生不知道躲在了哪裡，我環顧四周，想讓他把塔格拉開。
「給她喝一口吧。」
藥鬼此時倒大方。
「看，他都允許我喝一口了！」
塔格跳了起來，舌尖在碗邊飛快地舔了一下。
30.
「我以為隻舔一下不會怎樣的。」
她閉上眼哀哀地呻吟：「早知道備好解藥了。」
「我的毒哪怕沾著都會血濺五步的！」
向生不知從哪鑽了出來，指著藥鬼淚眼蒙眬：「我要毒的是他！幹你何事！」
塔格無神的眼睛朝我的方向掃了一下：「因為他是我的心上人啊！我怎能看著他死。」
「那你呢！你在風雪中苦挨百餘年，就舍得死了嗎！」
「他給我講故事。」
塔格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我從未出過這雪山，是他帶給了我全世界。」
「你瘋了嗎？你想出去，我可以帶你出去啊！」
向生已經泣不成聲，他的周遭草木殆盡，一片枯黑。
「你答應過我回來陪我玩的，我等了你好多年。」
塔格的身體逐漸開始透明，一如桃花姐姐散去的時候。
「你沒有回來，他卻來了。我想，這就是我的因果吧。畢竟，我吃了那麼多雪蓮……他們都在等著我啊。」
「五葉。」
她突然輕喚我。
我將耳朵湊了過去。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可在我聽來，卻如擂鼓嗡鳴。
她說：「我知道是你，求你，不要在天山殺他。」
我點點頭。
好，我不在天山，不在你的眼下殺他。
你不必再掛念。
在她逝去的剎那，整座天山湧出磅礴的靈氣，一股淡淡的花香遊離在皑皑白雪之間。
想來，冰漬巖縫，懸崖陡壁，都將有無數雪蓮即將盛開。
她不會再孤單了。
31.
「你是為了五葉殺我。」
藥鬼的眼裡沒有一絲哀痛和悲傷，隻有一抹可惜。
可惜能夠溫養他的天地寶材又少了一個。
哪怕那個嬌俏的小姑娘是為他而死。
向生徒勞地抓著空中翻飛的白色花瓣，到頭來，什麼也沒有抓住。
「是！」他咬牙。
「五葉與我的情意是你不能比的。」藥鬼居高臨下。
的確不能比，滅族之仇，我殺你之心天地可鑑。
向生慘笑一聲：「是不能比。她與塔格一樣，都是又瘋又傻又偏執。」
「五葉，我走了。」
「希望你得償所願。」
32.
他真的走了……
帶著我不小心落在池子裡的那顆紅果果。
如今，我頭頂隻有一顆紅果果了，我小心地把它別在我的發髻中。
33.
我隨著藥鬼回了藥廬。
我又開始日日熬煮自己。
隻是在熬煮自己前總會喝上一杯濃茶。
「為何最近藥效不如往日？」
「可能有耐藥性了吧？」我早就想好了說辭。
「那雪蓮委實浪費了。」
我聽到他低聲的自語。
34.
我一直沒有再找到機會一擊致命。
雖然他仍是人，可活了千百年的人，近妖似魔，不論是我，還是向生，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隻能不斷用濃茶削弱自己，讓他魂魄不安。
這幾日夜裡，我總覺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
等我去尋，卻隻有黑暗，以及拴在門上的鎖鏈。
35.
藥鬼害怕我再跑出去, 入夜便會將我鎖在屋內。
其實大可不必的。
在殺了他之前，我哪裡都不會去了。
36.
今夜有大雨。
我望著窗外電閃雷鳴, 有些想念那個高高壯壯的身影。
「今天，我必定殺了你！」
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向生……
他怎麼來了。
一道閃電劃過，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不斷穿梭, 藥鬼緊隨其後。
他不是對手。
他的毒必須近身，可藥鬼的身法如同鬼魅。
很快，向生就被捶到了地上。
我知道他肯定受傷了。
他需要我。
37.
鎖鏈打不開，我心急如焚。
即便我用真身也從門中出不去。
片刻後, 我悟了。
我找到了一個老鼠洞, 鑽了出去。
幸好, 沒有撞到別的老鼠。
38.
我終於衝了出去。
向生看到我明顯有些著急了。
他不再逃跑，反而朝著藥鬼的方向衝了過去。
他伸出手臂將藥鬼箍在了懷中。
「沒有用的，我服了紅背竹竿草。」
向生笑：「誰說我要毒死你。」
說著，他現出了真身, 灰色的樹幹不斷向上延伸，直衝天際。
「你想做什麼？」
藥鬼突然驚恐叫道。
「你早已不是天道能容, 我不信這天雷看到你會不劈死你！」
說著他的雙臂化作巨大的樹枝將藥鬼緊緊纏繞。
「你瘋了！」
向生大笑：「怕了嗎？」
「箭毒木！你下來！」
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他已經太高了, 黑雲就壓在他的頭頂, 紫色的閃電在雲層中不斷糾纏閃爍。
我知道, 天雷來了。
藥鬼終於被天道找到了。
「向生！你快下來！」
我繼續喊。
他聽不到了。
三道閃電接連轟了下來。
朝著他的身軀。
39.
天道罰惡，本不會殃及無辜。
可向生將自己和藥鬼捆得太緊了。
待黑雲散去, 他已沒了神通，渾身焦黑地躺在地上。
藥鬼已沒了身影。
形神俱滅。
還是那句老套的俗話,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藥鬼，你怕了嗎？
那時，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所嘗過的恐懼, 你嘗到了嗎？
40.
向生沒死，我抱起他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還朝我頭頂的紅果果轉了一下。
我熬了一大碗參湯倒在了他身上。
原來支撐他敢同歸於盡的是他的崽兒。
我翻了個白眼。
41.
他醒了。
醒來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刀子劃拉了自己一下。
「你有病吧？」
我又朝著他澆了一碗參湯。
「五葉，我可能沒毒了！」他把汁液灑在地上，周遭的綠草依舊鮮嫩多汁。
「叫我紅珠！」
我糾正道。
「紅珠！我可能變成雷擊木了！」
「闢邪的那種？」我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身軀。
「嗯，闢邪的那種。」
……
「他是我的心上人，如今得了病，藥食不進。」
「好就」我猶豫了一下, 搖晃著頭頂僅剩一顆的紅果果。
向生愣住了……
這個問題好像有點難啊！
畢竟他現在已經不是箭毒木，而這個崽兒是箭毒木的……
我們兩個現在都有點方……
42.
3 年後。
我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在桃林裡摘桃子。
她的真身看起來像是和我一樣, 長著五片葉子的人參, 可是她的汁液卻是乳白色，劇毒, 見血封喉那種。
我身上必備紅背竹竿草。
隻要一個萬一，我就趕緊塞自己一嘴巴。
我想這就是蛇蠍心腸美人面吧。
隻能養著吧，還能不要了？畢竟她親爹已經不可能再有崽兒了。
一個雷擊木，怎麼有崽兒。
就是個闢邪的吉祥物。
43.
向生最近挺慘的。
以前做箭毒木的時候人見人躲, 一直都挺清淨。
做了雷擊木以後, 變天了。
人見人愛，都想撇他一節樹枝。
他還不敢動手，生怕惹了多餘的因果。
就，日子過得挺可憐。
好歹, 還有個崽兒吧，四舍五入，曾經是親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