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今年的春天,我走過那條街,終究在宋家老宅前停了下來。


棠梨樹開得很好,可門墩子旁的雜草卻都長到我腿肚子邊的高度了。


回去躺在院子裡的藤椅上看花,看著看著我復又糊裡糊塗地想。


多久了啊。


怎麼這草就長到這樣高了呢?


157


母親說她要在眼睛完全瞎之前看到日子好過起來才行。


我牽著她的手,像爹爹牽著她走路一樣,一步壓著一步走,慢慢悠悠的。


她笑我不必遷就她,我笑著說我喜歡。


卻不知,目視前方時,母女兩個都早已湿了眼眶。


時間過得慢,人留在腦子裡刻在心頭上,也不知道幾時才能真正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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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序更迭,春去秋來。


我躺在藤椅上,伸著手指頭數著日子,想著,這已是第四個年頭了。


159


今年剛入秋就起冷,風吹得跟隆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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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嗓子不好,天氣一降溫就針扎似的疼。


自從在洋行做了小職員,反而倒空闲起來,之前一直挑銀行工作,總覺得雞毛蒜皮的事多。


下了班去母親那裡,大嫂正在包餛飩,吃了一碗出汗就想賴著母親睡。


可母親總不願意留我過夜,要撵我回去。


她留著舊思想,覺著我已是嫁人的女兒了。


出門的時候黎音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我:「然然,你是不是還等許君初?」


我都忘了有多久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自從許君初走後,我從來不提他,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在我面前說。


我低頭下著樓梯,散著霧氣張口,應了一聲是。


他說的讓我等他,我不反悔,他也不能。


黎音無話可說,隻有些難過地看著我,替我別去耳邊的碎發,嘆氣催著:「回去吧,外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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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軍府一如既往的冷清。


平常就我一個人,之前相處熟了的佣人被佐藤殺害之後,我心裡頭老是不舒服,跟陸執說我不想再讓人伺候,陸執也同意了,隻留了之前那位老媽媽。


可今年那位老媽媽也走了,她走時陸執不在家,她便拉著我的手說了好些話,說讓我陪陪陸執。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犟娃子可憐,沒人疼他的。」


我想說些什麼,可轉頭間她便安詳地去了。


她走後,整個督軍府便時常隻有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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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份的時候,陸執身體已經很糟糕,一開始吃的西藥後來改吃中藥,藥煎得也越來越難聞。


其實最直觀的就是,陸執的臉色總很蒼白。


我偷偷問馬副官,他這病能不能根治,馬副官苦著臉說隻能手術。


我忍了又忍,覺得這不關我的事,每天卻又在腦子裡打一萬份草稿。


最後還是在飯桌上說出了口。


陸執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又移開眼神讓我認真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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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的身體每況愈下,傷上加傷,勞上復勞,吃的藥都不見效果。


他開始逐漸移交軍權,都託給了馬副官。


小馬今年也參了軍,轉眼成了半大小伙子了,十四五的年紀卻蹿得老高,走時還來見了陸執一面,我記得他說過,他最崇拜的人就是陸執。


他終於朝陸執行了標準又不露怯的軍禮,陸執也回了他。


兩個人宛如兩個時代的會晤。


馬副官在一旁眼紅地問:「你到底是誰的兒子!」


小馬一臉正經地回:「當然是中國的兒子。」


難得地 ,督軍府裡有了些笑聲。


163


馬副官接管事務之後,陸執清闲了很多,養了些日子,看著也好些了,他得了好墨時就在書房裡練字。


偶爾隻站在院子裡。


陸執不在時我都去和母親大嫂吃飯,他在家住得勤了,我不好意思總拋下他一個人。


但我的確沒廚藝天分,又張不開口讓他一個病人做菜,結果每天我自己都不知道吃的是什麼,他胃口竟還好了些。


直到有天把我自己吃傷了胃,連夜去醫院掛了水,陸執仿佛才意識到是菜的問題。


我不可思議地問他,那些菜好吃嗎?


陸執朝我點點頭,說還行。


後來我問馬副官,陸執是不是沒味覺,馬副官聽了笑了好久,才說,不管我做什麼陸執怕是都會覺得好吃。


我一下子又啞口無言了。


感覺我逃避著逃避著都已經成了習慣。


164


母親的眼睛徹底瞎了。


她總說沒事沒事,還好還好。


我實在不愛聽這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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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提筆給許君初寫了第九百封信,這幾年寫得越來越少。


總覺得該受的都受完了,能壓垮我的也再沒什麼了。


記得上封信我還在給許君初寫:你說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這封信我回答了自己,都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吧。


最後我還是提筆寫了十個字。


君可如初見,安然亦無恙。


可惜,我寄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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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前天夜裡吐了血,送進醫院時差點沒救過來。


我坐在他病床邊,看他閉著雙眼眉頭緊蹙,嘴裡夢囈叫著爹娘的時候,我莫名也覺得難過。


想碰碰他的額頭,可思來想去又是放棄了。


167


陸執可能會死。


我不知道我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陸執的死亡。


難過?痛快?還是遺憾。


他每天都疼得起夜,一日比一日憔悴,他總靠在床上擦著那把從不離身的槍,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死氣沉沉,隻覺油盡燈枯的模樣。


我受不了地衝進去問他:「你也不想死對不對,那你去做手術,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將那把槍收回抽屜裡,轉頭望著窗外:「我不想死在手術臺,以前想死在戰場上,現在這樣……」


他回過頭看我,眼睛裡居然亮晶晶的:「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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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跟我說,或許陸執也有他的罪要贖,生死是常事,但對陸執那樣的人來說,沒死在戰場上是最大的憾事。


我問母親有沒有恨過陸執。


母親反問我有沒有恨過。


我想了半天,才悠悠道:「恨過,恨過的。」


169


我真實地恨過陸執。


當他打傷大哥的腳時,當他步步緊逼讓宋家破產時,當他幕後綢繆間接害死三姨娘時,當他不擇手段要置爹爹和大哥於死地時,當他在爹爹臨死前都不能讓他瞑目時。


當他娶我做二姨太,害我不能和許君初在一起時。


我都恨過他。


可所有的恨相加,隨著時間,隨著戰爭,隨著陸執生命的流逝,漸漸地,也都如指間流沙般劃過了。


畢竟,他的人生終究是先被宋家給毀了。


170


陸執越來越嚴重,甚至有一回躺在床上,就像是要死了的模樣。


我握住他的手,讓他再等等,再等等,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什麼,而我又讓他等什麼。


陸執醒來的時候,還是抬手替我抹去眼淚,抬笑道:「哭什麼,你為我哭什麼呢?」


是啊,我為陸執哭什麼呢?


171


又到了秋天。


這一年是難熬的了。


仔細想想,每年都難熬,而我卻一年一年地全都熬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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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音去了趟南京,還給我帶來了許伯父的消息。


許伯父投入新教學的改革中,主張學習外來思想時也可用論語道理中的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他提倡揚中國文化並接受新事物的發展。


許伯父致力於教學,也重新找到了他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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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雖看不見,但她跟鄰居們相處得好,時常一處嘮著家常、切著腌菜,日子倒也過得輕巧。


記得以前她總嫌棄這些市井婦人粗鄙,那些人也嘲笑母親裝腔作勢,要不說日久生情,她們都已成了談天說地的好姐妹。


對了,這個月我漲了薪資,比別人多出一倍的錢。


174


我發現每次我覺得稍稍安穩些了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導致我無論什麼事都會抱著最糟糕的想法去看待。


時間一久,很累的。


所以我告誡自己看開點,勸人勸己都這麼說。


可是,現在真的已經在慢慢變好了,不是嗎?


175


我學著給陸執燉了雞湯,前面我的廚藝挑戰都失敗告終,黎音說這是最簡單的了。


我按照法子一步步來,還加了黨參枸杞,一點都不敢偷懶地盯著火。


黎音笑我不用那麼認真,可我是下了決心的,決心要給陸執煮一碗湯,我煮的,能喝的,湯。


我眼巴巴地守了三個小時,沒失敗,我嘗了,黎音也嘗了,是好喝的。


最後端去房間的時候,陸執居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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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督軍府上下找遍了,又去找了馬副官,馬副官立刻派了人出去,我還去了胡同,去了陸執父母的墳地。


去了飯店,去了茶樓,去了碼頭。


我想不到陸執還能去哪兒。


他也根本去不了哪裡,我到處找,到處找。


腦子裡莫名想著。


陸執是一定得喝上我親手煮的湯的,更何況,冷了又不好喝了。


177


我站在絡繹不絕的大街上,不知還能去哪個方向。


我很怕他就這樣死去了,我很怕他也這樣死去了。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最後我會在宋家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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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都要落了。


他就坐在從前的院子裡,穿著那套深綠色的軍裝,靠在長椅上,望著那邊的棠梨樹。


我恍惚著試探地走過去,太不真切,他像是完全好了的樣子,容光煥發,眼神裡的堅韌與神氣通通都回來了。


隻是這段時間他瘦了太多,下颌角依舊是瘦削的,嘴唇也幹燥蒼白。


他轉頭看到我時,並不意外,反而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輕緩問:


「來坐嗎?」


他對我笑著,夕陽的光打在他臉上,眼睛裡也盛了那縷光,和煦耀眼,笑容明亮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目光、神情都是那樣的溫柔,根本看不出他是平常那般冷漠的人。


我忽然愣住了。


後知後覺地想到,或許陸執,本應該就是這樣溫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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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記得我有多久沒坐在這個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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