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空氣裡最終傳來一聲嗤笑:
「當年即便你救了朕又如何?祁願,在學堂裡,你當真覺得你的磨難是從朕這裡開始的嗎?你知不知道,譚義許早早盯上了你?
「你閉目塞聽,可他們早早認定你就該成為王孫貴族的胯下之物,朕還算救了你。」
龍植話音殘忍,目光冷靜得像看死物。
「他們講你是斷袖,是個託生錯的女人,朕當年不認識你,自然惡心。」
真相遠比想象來得殘酷。
我滿臉蒼白,徹底呆滯在原地。
「看來朕最近好臉色給你太多了。」
等了半刻鍾,龍植耐心盡數消失。
「後日朕要御駕出徵,你要隨朕出行。」
我張了張嘴,嗓音沙啞道:
「以陛下姘頭的身份嗎?」
他頓了頓,看過來一眼,嘲諷道:
「是啊,不然是朕的妃子嗎?」
邊疆路遠,因戰事告急,一月的路程,龍植與軍隊僅僅用了十日。
Advertisement
聽聞是周邊小國聯合玉國共同夾擊,選擇將邊疆作為突破口,新帝即位五年,根基不穩,他們便趁勢選擇進攻。
君王出徵,整個軍隊士氣大振,他也沒有帝王的特殊待遇,十日行程皆在馬背上度過。
我被安排在後勤的馬車裡,狀態也不好。
做了十日噩夢,眼下黑眼圈深重。
就連洗臉時都會害怕望見自己的臉,人生一切禍事,好像都來源於此。
原來這世間竟真的有人倒霉成這般。
有時竟然會覺得龍植說得沒錯。
沒遇到他,我的處境說不準更爛——
到了營地的第二日晚上,鄭通提刀將我喚醒,彼時我和廚子住在一起,他睡得死,呼嚕震天,也察覺不出營帳裡少了個人。
營帳裡,龍植在看地形圖。
盔甲擺在一旁,穿著常服。我跪下行禮,龍植抬頭看著全程又收回視線。
「來這還習慣嗎?」
我情緒淡淡:「尚可。」
氛圍冷寂,龍植漫不經心將地圖放下步步走近我,在剛要靠近時頭湊近我脖頸處。
我呼吸緊張,不敢有任何動作。
他反倒嗤笑幾分。
「身上的味道燻得可以殺蟲了,去沐浴。」
遮擋的簾子後是一個巨大的木桶。
是幹淨的,冒著熱氣。
沐浴時龍植出了營帳,外面交談聲清晰。
大將軍是名老將。
「那叛徒將要抵達玉國邊境,等部隊到時,與西部大軍會合就可以收網了。」
「噓,將軍低聲些。」
有叛徒嗎?
龍植低聲提醒已是醜時,後面話音聽不清了。我坐在鋪著虎皮的龍榻上時才微微醒神。
「過來。」
更深露重,君主嗓音泛著沙啞。
我木訥抬起眼,不急不緩走到他身邊。
大概是速度太慢,龍植不滿蹙眉,一把撈起我的腰,太過突然,我心髒重重跳動。
當初說正常的人,此刻頗有興致地捏我的腰,身量比我寬大,緊緊將我圈在懷裡。
手下便是範洲與玉國交界地圖。
「朕瞧你兵法讀得不少,屋子裡也滿是科考的書,是想做官嗎?現在朕給你機會。」
溫熱的呼吸一點點噴灑耳畔。
我很痒,卻也頭一次因為龍植說的話心裡起了漣漪,聽他細細為我介紹此次戰事。
來之前差不多能了解個大概。
原本周邊小國都不足為懼,但玉國二皇子篡了哥哥的位後,野心龐大,妄圖吞噬龍朝。
他個性猖狂,十分好戰。
幾年裡陸續吞並周邊小國,龍植初登基內憂外患,隻好奉行攘外必先安內政策。
由此讓玉不寧鑽了空子。
「朕這幾年精力有限,隻要不是特殊情況,對待不聽話的便斬,卻有人生了反叛之心。」
我下意識問:「誰?」
龍植沉默著咬了口我的嘴唇。
「軍事機密。」
「……」
勾起的興致頓時偃旗息鼓。
地圖上處處都被做好了標記。
龍植指腹落在一處道:「龍朝贏的勝算很大,朕不過是想擊退外敵,重新建立政權。現在前方戰線已僵持了兩個月,不能再拖了。
「一月後朕便要親自攻進凝翠山,不過此處地勢復雜,現在有兩條路可以選。水路是玉國人強項,龍朝人大部分都不擅水,卻擅隱蔽身形。土路目標過大,卻勝在速度快,包圍快。」
我收集線索,視線陷入地圖裡。
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倒是也忘了身上的不自在,等有了盤算,卻發現身側人早已撐著頭睡了,眼下黑眼圈深重,下巴處隱隱露出青茬,松懈極了,偏偏手掌還禁錮著我的腰。
不知幾更天,我也沒了精力。
隻好動手將他叫醒。
熟睡著的人眼皮都變成幾層,卻眸光冷寒,直直望向我眼睛,我被看得怔愣片刻。
他才回過神。
「睡吧。」
剛想說出來的計策,被瞬間熄滅。
我低低應是。
出來時滿是星光,我抬頭望了一眼,在那張死死印在腦子裡的地圖裡,竟然被我找到了一條路。
心髒重重跳動。
我撫摸著胸膛,內心變得雀躍。
真好,往後做自由的鳥吧。
第二日,軍營來了第二支軍隊。
我混在後勤,遠遠瞧見了為首騎著馬的祁標,竟是大伯父的嫡親兒子,骠騎將軍。
這些年在京中風採很盛。
「公子,陛下找。」
是鄭通。
我收回視線:「知道了。」
為何偏要祁標觐見時叫我去——
營帳裡,龍植又恢復了往日精氣神,長眉舒展,眸光潋滟,穿著重重的盔甲坐在主位。
「昨日朕乏了,今日有空,且講講吧。」
我耳邊重重打鼓,隻感覺祁標馬上就要到了,不出所料,下一瞬果然門簾被拉開。
「臣祁標,請陛下安。」
「起身。」
盔甲起身,祁標目光頓時聚焦在我這方。
「陛下,祁願怎會在這裡?」
龍植視線同樣落在沉默的我身上。
「哦,朕與祁願當年是同窗,這些日子重遇,發現他有制衡之才,特叫來見見世面。」
這些說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一個連科考都未參與過的人,陛下這等身份怎能接觸到?最要緊的是,當年丞相府得知我穿女裝被罰真相的人隻有祁標……
祁標年少成才,最為忙碌,一年回來不了幾次,十五歲那年,我穿著豔俗的女裝倒在血泊裡,是祁標出ẗŭₑ現叫的大夫。
等我醒來,他守在床榻邊淡聲問我:
「祁願,青樓裡殿下為難你了吧。」
用的是肯定句。
祁標講,當初他剛入京準備述職,結果瞧見一粉衣女子驚慌跑出青樓,再之後又瞧見了滿臉煞氣的太子從青樓離開。
等進府看到我被罰跪才明白過來。
當初的我也沒反應,醒過來也像死了一般。
現在我緘口不言。
祁標唇邊笑意淺淺。
「這孩子莽撞,十五歲那年還偷偷去青樓,被臣二叔發現打了五十大板,險些死了。不想現在竟有這等造化,能有幸識得陛下。」
我呼吸一頓,驚恐看向他。
「大哥——」
「什麼意思,」龍植打斷我話音,平淡的面具像被人撕開,他眸光變幻,又驟然收斂,「告訴朕,什麼叫祁願險些死了?」
「當年不是說風寒嗎?」
「陛下不知道嗎?」祁標佯裝訝異,看著我緊抿固執的嘴,語聲毫無波瀾,「臣二叔一向刻薄,當年見祁願做了有傷風化的事,將祁願打了五十大板,又罰他跪在祠堂外,那天暴雨遍地血水就罷了,腰腹傷了半年,再不能去學堂,這大概是緣由吧。」
大哥一向看重家族榮譽,他比我年長十歲,看待龍植大概也像對待頑劣的孩子般。
我已無法回想起那天的痛苦,看著龍植略顯錯愕的神情也隻覺得索然無味。
崇華殿裡的藏書或多或少都被龍植讀過,那日裡偶然翻到一本《求生記》,上面詳述了人要溺水時,可以用的辦法,為首便是渡氣。
上面批注的字體是他的。
可那又怎樣?
他還是恩將仇報——
等祁標離開,龍植頓了頓,掀唇道:
「那日……不是說睡了嗎?」
少時,他靠近我,略顯粗糙的指腹落在我脖頸傷痕處,聲音很輕:「原來是這個睡。」
對,是上吊時留下的痕跡。
營帳裡空寂無聲,誰也沒有說話。
這時鄭通話音傳來:
「陛下,範洲御史求見。」
我自覺要離開,龍植想了很久隻問我:
「可想要什麼補償?」
說出計劃無異於自尋死路,龍植天生的劣根,他隻是要給我補償,並不打算道歉。
身影頓住,我開口道:
「讓祁願參兵,不做個廢物。」
戰事連連獲勝,聽起來玉國勝算不大,但若是死在戰場,算我的命吧。
「在軍營裡未必有在朕身邊好。」
我想都沒想,搖頭:「也未必。」
沉默了好一會,男人唇線微抿道:
「好,那朕便如你所願。」
7
我被安插在祁標陣營,混在五十人同住的營帳裡,這裡人人訓練有素,唯我不同。
每次行進時我都是被落下的。
祁標偶爾關照我:
「陛下便是這樣彌補過錯的嗎?」
像是怕我聽不懂,又補充一句:
「把你扔到軍營裡。」
「不,這是我要求的。」
大哥聽後愣了幾瞬,拍拍我肩膀。
「跟緊了。」
一日又一日,整整半個月,軍隊駐扎到玉國邊境,我形容髒亂,勉強露出張臉幹淨些。
祁標講西部大軍將要與我們會合了。
我想起那日沐浴時聽到的,多嘴道:
「近些日子還有什麼大人要來嗎?」
「你怎麼會問這個?」
那日被咬的嘴唇隱隱作痛。
「想問而已。」
黑暗裡祁標的臉在篝火旁若隱若現,他琥珀色的眼睛裡情緒莫測,旋即出神道:
「不知曉了。」
不遠處有人載歌載舞迎來轟動聲。
注意力被分散,祁標循著我視線看過去。
「祁願,這些年在丞相府裡怨嗎?」
柴火被燒得炸開,我思緒驟然回來。
「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都是定數罷了。」
答案是含糊的,祁標道:「你倒是豁達。」
第二日繼續前進,為了趕往目的地,軍隊需要整日整夜無休。
我累到眼前都是重影。
算是隊尾最末的。
其中一個衛將軍注意到我。
「骠騎將軍護著你,本官可不護著,現在任務緊,要是因為你暴露行蹤,你自己看著辦。」
我拼了命地往前趕。
「一路做下標記,給他留條路。」
這是大哥喊的,就像衛將軍說的,不可能一直護著我,前面人們都已落下我許多了。
然而意外突然而至,山林一側有個陡坡,我因一時不察,竟踩空掉了下去。
驚呼聲聊勝於無。
……
徹底休養好用了兩天。
我緊趕慢趕,卻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帶著一小伙人的鄭通。
看到我,他難得呆滯,片刻壓低聲道:
「公子?」
我口幹舌燥:「鄭通,你怎麼來了?」
他還沒回應我,身後有人踩著草急急前來。
天色昏暗,龍植穿著鎧甲頓在原地,俊顏滄桑,神情陡然變得歡喜:「祁願,你沒死。」
半個月沒見,陛下胡子拉碴,仍然穿著厚重的盔甲,攥著我的胳膊的力量又重又緩。
隨後便被緊緊抱在懷裡。
像被揉進骨髓裡。
我悶哼一聲:「陛下,奴才需要呼吸。」
龍植大喜過望。
「甚好,還會說話。」
「……奴才剛才講了話。」
「朕耳朵差了,這兩日可有發生什麼?」
我應對如流。
「隻是暈倒後緩了一日,抓緊跟上來。」
龍植盯著我,啟唇:
「就沒什麼了嗎?」
「……奴才應當發生什麼?」
話一反問,龍植唇邊笑意很淡。
「怕你死在外面,朕便失去你了。」
跟龍植回軍營時,天已經黑成一片,祁標帶Ṭŭ̀ₐ著士兵巡視看到我們,ṭũ̂ₚ見狀趕過來。
「陛下,往後這種事不必親自前去。」
龍植擺擺手:「無甚,速來營帳。」
我沒去,當晚便又被鄭通叫走了。
裡面還燒著炭火,屏風後龍植出了聲: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