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的,不會的!我母親不會死的!」
他揮起反抗的小拳頭,落在我肩上臉上。
我一一受下,看著他,一邊否認,一邊慢慢哭聲壓過喊聲,傾訴著這世上最深切的痛苦。
直至,力竭,慢慢安靜下來。
我抬手抹去不知何時已浸潤滿臉的淚痕。
摁著他的後腦,將他摟入懷中。
12
時隔數年,我依然清楚記得。
長姐接我和兄長出獄之時,也是這般年紀。
我問長姐父親母親怎不見人?
她比我今日對待孟承寅還要殘酷,毫不留情揭穿真相,又帶著我們去亂葬崗收殓了屍骨。
「看到了嗎?這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就是微不足道、人人可欺的下場!
「如今我們一時受辱蒙難不要緊,但身為我薛家子孫,必須承繼先人風骨,終有一日,為父親母親洗刷冤屈,重振我薛家門楣!」
長姐一面扮著嚴父,一面扮著慈母。
講明這世道的真相,又護我和兄長不被這世道磋磨。
或許觸景生情,看到如今的孟承寅,我鬼使神差,也學了長姐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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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了就說話。」
我命所有人退出去,仔細為他傷口清理,又挨個塗了最好的傷藥。
孟承寅始終緊咬著牙關,恹恹的,不肯再發一言。
我也沒打算在一個孩子面前裝什麼溫良賢淑。
起身正想走。
他猛然立起身子,抱住我腰間。
低頭,就見他紅紅的眼睛,閃著最後一抹晶亮:
「我母親真的回不來了嗎?」
我長長嘆息,沒說話。
猶豫再三,還是點了點頭。
以為他會就此放手,不再執著。
誰知,他突然跟我提要求:「那你……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
恰好孟天行去值守,不在府中。
不想被扯破新做的衣裳,我留了下來。
一晚上,他聒噪得半刻不停:
「你……你別以為我是認可你,讓你當我母親,我就是怕你……」
「怕我什麼?」
「怕你獨守空房!」
小小年紀,懂的還不少。
提到這個,他越說越來勁: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安慰你一下,府裡獨守空房的不止你一個。」
「嗯?」
侯府除了顧晚寧,不曾見過其他女眷。
他指的是?
「就是我姨娘!父親很奇怪,人都已經過來了,可每次都是睡偏殿。」
「唯獨苦了我,父親一走,總少不了我一頓好練。」他興致勃勃的腦袋,耷拉了下去。
這是什麼道理?
孟天行既然是有意照拂亡妻娘家,納了庶妹作貴妾,就理當落到實處,再生下個孩子,維系這段姻親關系。
可這麼多年,顧晚寧並無所出。
這恐怕不是顧家和顧晚寧的意思,至於其中的內情,定然不是他一個小家伙能看破的。
唯一知曉的,是他一直被顧晚寧捏在手裡。
利用他的身份,和孟天行對顧氏的思念,為自己爭寵,為顧家謀取最大利益。
「所以,你的傷,都是顧晚寧打的嗎?」
孟承寅心虛避開我眼神,翻過去身子,小聲嘟囔:
「也……也不算吧,姨娘說了,侯府是兵戎世家,父親更是軍前大將,我隻有扛下責罰,拼命習武,父親才會喜歡我,才會來看我。」
窗外晴空朗月。
他雖然不再說話,可院子的蛙鳴叫嚷得人實在睡不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他是否睡著。
黑暗中,我反復醞釀又罷休,終是沒忍住同他說一句:
「他是你父親,你是他兒子,即便你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他也會喜歡你。」
13
生辰宴辦得體面又有排場。
不僅各大府門的宗眷貴婦都賞臉過府,鎮國公夫人更是喜上加喜,當場與兄長敲定了婚事,換了國公千金的庚帖。
人人喜氣洋溢,隻有發了失心瘋一般的顧晚寧,堂而皇之地闖進來。
撕扯著顧承寅的衣服,哭天喊地,要讓所有人為她評理:
「我姐姐為了生這孩子一命嗚呼,如今,這毒婦人卻為了侯府的榮華富貴,打他害他,逼他認賊作母!」
氣氛戛然冷下,卻無一人應她話茬。
都是當家主母,誰人不知,這種場合,根本不容妾室露面。但凡應了,那便是自降身份,同妾室一樣上不得臺面,不知禮數。
更何況,還是不容插手的別家事。
孟天行煩厭地著人將她趕緊帶下去,我亦配合著打圓場,招呼賓客。
可顧晚寧非要往絕路上闖。
她暗中擰住顧承寅的胳膊,使著陰損的眼神,逼他朝我潑髒水:
「承寅,想想你母親!你不用懼怕她這個蛇蠍毒婦,快,告訴你父親,告訴所有人,她是怎麼對你的!」
手勁兒越來越狠。
終於扛不住的孟承寅,用盡全身力氣反抗掙扎。
剛一脫身,就跑來躲我身後:
「別提我母親!都是你在騙我,她死了,她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還有,父親也不會不喜歡我,你也別想再打我!」
鬧到這步田地,眾人紛紛告辭。
待所有人都走後,孟天行關起門來,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孟承寅滿身傷痕,是顧晚寧舌燦蓮花也洗不掉的罪證。
怒目狠厲圓睜,雙拳緊握顫抖,孟天行強忍著才不至於大打出手。
他揪著顧晚寧的衣襟,將她整個人吊起來:
「給我滾回顧家,永遠,永遠,也別讓我看見你!」
顧晚寧本是面色死灰,聽聞要被撵走。
突然,瘋癲大笑:
「你讓我滾?你竟然讓我滾?
「當初我不得名分與你這姐夫暗中苟且的時候,你怎麼不讓我滾?
「被姐姐發現,害得她難產而亡的時候,你怎麼不讓我滾!」
所謂恩愛夫妻。
到底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還是想讓外人看起來情深義重,恐怕隻有置身其中的人,才真正清楚。
孟天行下意識抬頭看我,我避開他視線,牽著孟承寅,退出門外。
幽長百折的回廊,一時晦暗深邃,讓人看不到盡頭。
孟承寅問我:「顧姨娘什麼意思?難道我母親是父親害死的嗎?」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並不知道真相。
隻說:「你母親已經死了,魂消夢散,是時候該讓她徹底安歇了。」
14
沒了顧晚寧的定南侯府,安靜了許多。
仿佛那日的真相從未被揭穿,孟承寅跟著被我請回來的夫子,勉勵進學。
孟天行與我扮演著和順夫妻,出入在各大府宅門庭。
直至陛下突然病重,以鎮國公為首的一眾武將世家,「懇請」朝野上下擁立長姐膝下不滿周歲的定王為太子。
正值風聲鶴唳,孟天行不去戍營,反而專程趕回來,與我春宵帳暖。
待風平浪靜之後,他喘息著從身後摟緊我:
「我已在鎮國公的奏請上落了印,想必用不了多久,宮中就能傳來好消息。
「你就用不著再打著我的旗號,與人逢場作戲了。」
我身體一僵,沒回頭,也沒說話。
倒不是驚訝他看穿我嫁來定南侯府的真實目的,而是孟家有祖訓。
隻做純臣,絕不黨爭。
否則,我也不會舍近求遠,在他身上徹底絕了心思。
「晨娘的事,我一直沒給你個交代。顧晚寧主動勾引我不假,我辜負了晨娘,又想顧全名聲也是真。
「我本想就這樣渾渾噩噩,懲罰自己一生了事,卻沒想到,老天爺會給我送來了你。
「比起晨娘拿著青梅竹馬的情誼,時時束縛我喘不上氣,你虛與委蛇,似真心,又不似真心,倒讓我,真的放不下你。」
這番話,來得太過突然。
明明並未在我心裡掀起任何漣漪,卻不由令我渾身發麻,整個人昏昏沉沉。
乃至有人衝進來,想捉拿我以作籌碼,去跟宮中守衛極度森嚴的長姐討價還價時,我依然醒不過神,如墜夢境。
直到為了救我,寒凜的長劍貫穿了孟天行的胸膛。
他跌落在我面前,躺在了我懷裡。
孟承寅拼命喊他:「父親你別走,你別像母親一樣離開我!」
孟天行隻摸了摸他的頭,道一句:「以後,她就是你母親,你要像父親一樣保護你母親。」就把所有氣力聚集在指尖,探向我臉頰。
探向我始終不曾有過的回應。
「我已經對不起晨娘,不過幸好,我沒有對不起你。」
手指轟然墜落。
直至最後一刻,我還是吝嗇得沒能給予他任何發自內心的隻字片語。
15
兄長來遲一步,見我完好如初,放開手腕,趁機了結了存有異心的所有殘兵。
和著天仙碧玉瓊瑤,點點揚花,片片鵝毛。
在蒼茫大地清白皎潔之際,拱衛新帝登基,聖母臨朝攝政。
新朝頭一件大事,便是滿朝文武上諫請命,要為父親沉冤昭雪:
「昔日父親秉正高潔,為朝廷,為百姓,並無半點錯處,可不喜他新政的半壁朝臣,都說他死有餘辜。
「如今,斯人已逝,案子平與不平, 有何分別,他們反倒上趕著要為父親洗刷這身後名。」
如願坐在至高之位上的長姐, 並沒有我想象中那般釋懷。
反而從前總能明媚如春光的神色,如今時不時,都會陰鬱如冷秋寒雨。
唯獨看見我和兄長, 才有幾分珍貴的欣悅。
「不管怎麼說,孟天行救了你,那便是大功,我已讓孟承寅承襲爵位, 並加晉為定國公。
「至於你……」
兩封明黃懿旨擺在面前, 她再一次把選擇權交在我手裡。
「封號一樣, 品階一樣,唯獨姓氏不同。」
孟薛氏,薛氏,一字之差。
「許家殷實,兒郎也是難得的好夫婿,以你的才情,這輩子夫妻順遂不是什麼難事。
「<「」我遲遲做不下決斷, 顧家有人上門謝罪。
「我這女兒,從前也隻以為她是為跟嫡小姐爭寵, 才铆足勁扎進這侯府裡,如今看來, 她對侯爺, 是真心。」
顧晚寧死在了孟天行救我的那一晚。
她聽聞侯府遇襲, 倉皇跑出來,死在了亂軍手裡。
生她的姨娘跪下懇求我, 高抬貴手,容她葬進孟家祖墳。
我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回應, 便讓已是家主的孟承寅,自己決定。
「母親!」
孟承寅跪在我面前,緊抱住我大腿。
「我不要做什麼家主,我隻要你!父親囑咐過我, 你是我母親,我不許你走!」
可我不走,算什麼?
顧晚寧的遺願,讓我清醒意識到,留在孟家,百年之後, 奈何橋畔,我還是要與孟天行相見的。
屆時, 他若執意還問我要個答案, 我又該如何搪塞?
心亂如麻。
一時激得我頭腦發昏,沒了意識, 等再醒過來。
孟承寅領著侯府一眾侍從,喜氣洋洋地守我在床前。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
我竟然懷孕了,孩子已有兩個月大。
孟承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拖來被長姐退回來的那隻木箱。
裡面的金銀田產分文未動, 隻多了一封遺囑:
【定南侯府爵位和家產,一應交由薛氏文昔決斷,家主孟天行絕筆。】
如此疏離的稱呼。
是孟天行已替我做下決斷,他要還我自由。
一股莫名的倔強上湧, 激得我眼前一片花白模糊。
我決定有朝一日,能有機會,親口問一問他:
「誰給你的權力?
「我可是定南侯夫人薛文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