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陳越隻錯過這一次,而這一次錯過,期限是永遠。
那輛計程車,帶我駛向了我不曾預料到的黑暗之中。下了車的我,被路邊醉酒的瘋漢拖進了無人的小巷。
更可怕的是,喝醉的人,不止一個。
那些骯髒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汙濁的氣息噴在了我身上,疼痛佔據了我所有的感官。
那些人離開後,我費力地動了動手指,眼前卻隻剩下無邊的黑暗。
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正站在陳越身邊。
昏暗的房間裡,他抱著一雙紅舞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裡播報的新聞。
鏡頭裡,五個中年男人臉上打著厚厚的馬賽克,而女孩卻赤條條地躺在那裡,身下的血流了一地,臉早已被刀劃得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我看見她手臂上有顆小小的痣,那顆連她的父母都不知道的,隻有陳越知道的小痣。
她是誰啊?
哦,她好像是我。
我低頭,看見了半透明的自己,這才恍惚意識到——
原來,我已經死了啊。
我死在了十八歲,即將成為大人的那一天。
陳越你看,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
可是有些人,有些活著的人,他們比鬼還要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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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害怕啊陳越。
你可不可以……抱抱我啊。
14.
我死去的第一年,陳越發了瘋地學習。
那年高考他是省狀元,但他並沒有如同之前計劃的那樣,選擇商科,而是報了法學。
陳越放棄了成為商人,他固執地在日記裡寫了無數遍我的名字,他說一一,我要為你討個公道。
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本該判處死刑的那五個人,在這件事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後,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死緩,又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有期徒刑十年,最後莫名其妙地減刑,再減刑。
我跟著陳越去了大學。
他變了好多,從前溫暖愛笑的少年,如今卻變得陰鬱冷漠,他的專業成績永遠是第一,卻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他在校外租了個小小的房子,裡面隻放得下一張床。
床頭擺著一雙紅舞鞋,一罐糖,牆上掛著一個小挎包,裡面裝了一雙手套。
一年零八個月的時光。
除了這些,我留給他的,隻有一次擁抱,一次牽手,還有那個落在他頰邊的、輕得不能再輕的吻。
我甚至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喜歡他。
在這個狹小的屋子裡,陳越慢慢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大人。
他總是數糖,還經常對著紅舞鞋說話,睡覺時他會枕著小挎包,懷裡也要抱著手套。
他偷偷去看過我的爸爸媽媽。
爸爸老了很多,但可能因為給我的愛不多,所以我死後,他和媽媽並沒有像姐姐離開時那麼傷心難過。
我還看見了姐姐,優雅又漂亮。她徘徊在爸爸媽媽身邊,不願意離去。
我們隔著一扇窗,遙遙相望。
姐姐的眼神裡,有愧疚,有無措,也有疼愛。
我突然明白,人的靈魂,是靠愛意生存的。誰最愛自己,靈魂就會縈繞在誰身邊。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跟著陳越走了。
我死後的第五年,陳越開始攻讀碩士學位,他成為了任何時候都溫潤有禮、博學能幹的優秀青年。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過過生日,卻經常給我買漂亮的裙子,我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後,虛幻的裙擺綻開潔白柔軟的花。
我死後的第七年,陳越已經是一位優秀的律師。
關於我的卷宗,他翻閱了無數次。
這一年,爺爺去世了,陳越在街上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的主人抱著自己的小孫女,笑得和藹又慈祥。
他看起來好幸福,像是人世間的美滿,全部在他身上應驗。
而我,即便過去了十年,但再次看見這張臉,已經變成鬼的我,卻還是忍不住地想要渾身發抖。
陳越平靜地回到家裡,給我燒了一條漂亮的裙子,吃掉了玻璃罐裡所有的檸檬糖。
他說一一,我要變成壞人了。
我很早就知道,陳越他無所不能,隻要他想,就一定能成功。
就算是殺人,他也能做得很利落。
於是陳越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精心謀劃,在我死去的第十年,在我生日前的那兩個月,陳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將我遭受過的傷害,全部加諸在了那五個人身上。
二十七處刀口,被劃花的臉頰,折斷的手臂。
這是一場,遲到十年的復仇。
而在解決完最後一個人之後,陳越報了警。
掛掉電話後,他處理好雨夜中的屍體,去店裡買了一個蛋糕。
我跟著他飄啊飄,飄回了家。
看著他將自己收拾幹淨,來到沙發前坐下,珍而重之地拿出蛋糕,點燃了蠟燭。
燭光搖曳,照亮了他清俊瘦削的臉頰。
「這是你離開的第十年。」陳越看著蛋糕,眼神溫柔繾綣,「生日快樂啊,一一。」
「今年的你十歲,應該念四年級了。」
「你的語文一定是滿分,數學估計夠嗆,你以前最討厭數學了,我講題的時候,你老是打瞌睡。」
「少吃點土豆,你正長身體,總吃土豆有什麼營養啊,萬一長不高,你又要生悶氣了。」
「知道一一是隻小天鵝,但過馬路的時候別蹦蹦跳跳的,我不在身邊,你自己要注意看紅綠燈,好嗎?」
「我們一一,跳舞最好看了……」
陳越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我看著他,難過到快要窒息。
笨蛋陳越,笨蛋陳越!
我求求你了,心疼心疼自己吧。陳越,你心疼一下自己,好不好啊?
窗外,警笛響起。
陳越背上當年的小挎包,戴上了那雙手套,安靜地等待著。
寂靜中,他輕輕地說:
「對不起啊一一,明年不能給你燒裙子了。」
15.
「陳越,你是律師啊,你這是在知法犯法!」
審訊室裡,年長的警察看著交代完犯罪過程的陳越,一臉痛心:「你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我們都知道你走到今天多不容易……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還是放不下?!」
「背景?人脈?」陳越笑了笑,平靜地看著照片中的我,「……正是這些東西,讓我的一一受盡了天大的委屈。」
「何警官,我從小就生活在 B 市最貧窮的地方,伴隨著謾罵、羞辱,在一聲聲『野種』『乞丐』中長大,十六歲那年,有個跳芭蕾舞的女孩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她對撿破爛的我說:『陳越,你無所不能。』」
「她像花,潔白柔軟,我的生活卻是一攤爛泥,但是這朵花,她願意、甚至是期待開在爛泥地裡。」
「你知道嗎?她跳舞真的很好看,我想一直讓她這麼好看下去。」
「我買好了紅舞鞋,我在等她長大。」
「可是她死了,以人世間最殘忍的方式,死在了十八歲的那一天。」
陳越眼眶泛出紅意,聲音止不住地發顫:「何警官,隻差一點點,真的就隻差一點點……我本可以、本可以成為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我永遠敬畏法律。」
陳越終究是沒有哭,他從來不哭,再難過都不肯哭,他隻是抬起通紅的眼眶,笑著看向了對面痛心疾首的人:「何警官,我隻是覺得,不能就這麼算了。」
我眼睛發酸,凝視著我永遠幹淨明亮的少年。
是啊,憑什麼就這麼算了?
一句「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就可以將那些受過的傷害全部抹去嗎?
這些年,我看見過太多太多和我一樣的女孩。
生前死後,她們都一直活在別人的惡意羞辱之中,「是她穿得太少」「都怪她長得太漂亮」「誰叫她深夜出門啊」。
似乎我們之所以這麼不幸的原因,全然是因為,我們是女性。
何其無辜。
無數的女孩,無數個我們。
前赴後繼地死在太陽升起之前的晦暗裡。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拖進漆黑的小巷,你被鎖上鐵鏈關在地窖裡,她衣著得體地在路邊吃燒烤,卻被暴打進醫院裡。
還有更多的女孩,她們一出生,就被掰開雙腿冰冷地審視。
那些眼睛失望憤怒,因為她們不是他們想要的,於是這些女孩,被賣被送,被扔進路邊的草叢,又或者,直接溺死在尿桶。
我們的人生被毀掉了。
有人原諒了加害者,但原諒加害者的人,不是我們。
好荒唐啊。
這個社會在不斷地規訓女孩,自尊心和羞恥心是最有用的兩根針,它們牢牢縫住了我們的嘴巴。
於是我不說,你不說,她也不說。
這個世界仍舊鳥語花香,歌舞升平,我們是向日葵,全部爛在了地裡。
隨著時間推移,所有人都會忘記, 甚至不願意相信這個世界曾發生過這麼可怕的事。
假的,都是假的!
他說, 他們說,這個社會分明優待女性!
然後我們存在過的痕跡被撫平。
可原本,不該這樣的。要到什麼時候, 人們才會明白——
性別不是原罪。
也不要把一切都交給時間。
16.
蓄意謀殺多人,手段殘忍,陳越毫無意外地被判了死立執。
他是律師,早已料到了這個結果。
陳越從沒有變過, 他一直是當年那個柔軟善良的少年, 在雨夜殺人是他該做的事, 報警自首也是。
死亡對陳越而言,不是折磨,而是解脫,所以他平靜地接受了法律的審判。
「一一, 我和他們不一樣。」
最後的七天時間裡,陳越每天都會看著小挎包和手套, 對著它們說話。
它們一直被好好愛惜著,所以這麼多年過去, 除了時間留下的陳舊感, 它們仍舊完好無損。
「一一, 我想你了。」
「每年你的生日都會下雨,是不是你也在想我?」
我虛虛枕在他的肩上, 點了點頭。
是啊,我也想你。
傻瓜陳越, 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不止生日。
我看著他手背上猙獰的傷口,突然想起,我好像從來沒有對他說過喜歡, 他也一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濃烈的喜歡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就算捂住了嘴巴,它也會從眼睛裡跑出來。
我想,那大概就是無法訴說、也不必訴說的愛。
我嘟囔一聲,看向他的手背。
「(我」藥物被冰冷的針管注射進身體, 我年輕的愛人,他痛苦地抽搐著, 眼神逐漸渙散。
十年了。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他終於看見了我。
想念、委屈、快樂、痛苦,無數的情緒在他眼裡流轉變換, 最後通通變成了頰邊幸福的淚水。
「我保證,我會一直陪著你,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一一。」
傻瓜,我沒有失信。
一個吻輕輕地落下, 我溫柔地笑了起來:「陳越, 春天快要到了。」
春天到了,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就像十六歲那年的春天,陳越遇見了一一,太陽撞上了月亮, 浩瀚無垠的宇宙,發出了夢幻絢爛的光。
所以親愛的少年,不要害怕。
我在下個春天等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