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霞夫婦的出現並不打眼,兩人點了四菜一湯外加銀絲卷兒、大米飯,趙紅霞穿白襯衫、水紅色半身裙,腳蹬藍棠皮鞋,家暴男則穿白襯衫、黑西褲,配一雙八達嶺的三接頭皮鞋,倒也男俊女俏,賞心悅目。
陸明珠和謝君峣已將相關事情移交給章振興,自然不在意他們的出現。
趙紅霞倒是注意到陸明珠了。
無他,陸明珠和謝君峣的相貌、打扮實在出色,凡是進來吃飯的都會第一眼看到他們,甚至有外國人偷拍他們。
趙紅霞眼皮一翻,白眼露了出來,一點都不掩飾。
“晦氣。”她故意道。
頂樓有很多中餐廳、西餐廳供國際友人選擇,偏在這一家餐廳遇到他們。
“怎麼了?”家暴男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在看到穿著一條淡藍色長裙和謝君峣互喂食物的陸明珠時,頓時有些失神,心情隨之起伏不定。
趙紅霞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你看什麼?”
“我以為你見到熟人,就看一眼。”家暴男反應極快,目光落在趙紅霞臉上,看起來特別坦然,“她就是當年享譽上海灘的東方明珠嗎?我聽趙瑾華說過,她們好像是同學。”
趙紅霞冷笑:“你還記著趙瑾華呢?人家投奔資本主義社會去享福了,哪裡記得你。”
家暴男好聲好氣地說:“趙瑾華以前和你是同事,咱們畢竟認識一場,就沒想到她會是顏料大王丟失多年的千金,說走就走,毫不留戀。還是你最好,思想堅定不受腐蝕,我爸媽天天誇你,對你比對我還好,有什麼好吃的都惦記著你。”
趙紅霞得意地道:“那是必須的,誰叫我是他們的兒媳婦呢!一會兒吃完飯,再買兩個菜用飯盒回去給公公下酒。”
“好兒媳。”家暴男豎起大拇指。
隨後,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紅霞,你手裡的錢還夠花嗎?你一個月的工資隻有五十八塊五,咱們這一頓就得吃掉三十二塊。”
“放心,我帶夠錢了。”趙紅霞拍拍手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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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繡熊貓啃竹子的絲綢手袋,是她同學以前從香江帶過來送給她的。
據說,在香江很流行。
家暴男給她挾炒鴨片放在碗裡,語調溫柔,“我不是讓你結賬的意思,是怕我上交的工資不夠家用,虧待了你。”
“你那每月幾十塊錢的工資確實不夠花,我想買件進口的呢子大衣都得攢好幾個月,幸好有我爸媽補貼我們,才能在我們結婚時買兩件呢大衣。”為此,趙紅霞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似乎對家暴男感到十分滿意,她接著問道:“你是不是要給你的什麼朋友安排工作?明兒回娘家我給你問問,看能不能幫上忙。”
“那就拜託你了。”家暴男眼神柔和,仿佛滴得出水,“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朋友,就是遇到的一個可憐人,想有份工作養家糊口,正式工最好,安排不上的話,臨時工也行。”
“臨時工怎麼行?必須是正式工才能體現出咱們家的氣派和辦事能力。”趙紅霞說到這兒,問道:“有特別擅長的本事嗎?”
家暴男想了想,“讀書認字算不算?以前家境不錯,對古董鑑定有一手。”
趙紅霞一拍手,“安排到文物部門吧。”
“你真好。”家暴男又誇贊她。
“當然,我可是根正苗紅,不像有些人,骨子裡流著骯髒的血液,拿著骯髒的錢來內地施舍給大家,讓人不知就裡的人民群眾對他們感恩戴德,殊不知她就是要這種結果。”趙紅霞劍指陸明珠。
家暴男愣了下,“紅霞,你在說誰?”
“當然說髒髒的資本家,不然覺得我在說誰?”趙紅霞存心和陸明珠作對,說話聲一點都不小,惹得中餐廳中其他食客紛紛側目,同時露出憤怒的眼神。
國際友人來就餐一般選擇西餐廳,中餐廳中要麼是海外華僑,要麼是本地資本家。
趙紅霞的話直接得罪了他們。
陸明珠本來不想搭理趙紅霞,結果她卻說到自己頭上,豈能容忍?
“趙紅霞,你嫌我的錢髒,你別吃我家花錢買的糧食啊!普通市民骨瘦如柴,你卻氣色紅潤,身材豐滿,那幾年沒少吃吧?”當年支援上海幾億斤糧食時上海的餘糧隻夠一天供應,趙紅霞肯定吃過,因為城市裡全部都是按月憑本供糧,沒有任何一戶是例外,包括大小飯店。
如果不支援,那麼就要從其他地方調糧,曾經豐收的天府之國首當其衝。
畢竟借了地方中轉,多少得給點面子。
上面不調糧,自己也算間接幫到天府之國的老百姓了。
糧食不出省,他們就夠吃。
趙紅霞瞬間拉下臉,“誰吃你的糧食了?”
“你就是其中一個,除了你,還有你的父母、親友,都吃過。”陸明珠眼裡露出一絲輕蔑,說話同樣不客氣,“趙紅霞,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很奇怪。
她和趙紅霞在舞會前沒有見過面、沒有打過交道,交惡更是無從說起,可她對自己就是很有敵意,還很深。
趙紅霞在政府工作,難道她不知道自己一言一行帶來的後果嗎?
知道還這麼做,不是一句因哥哥之死而憎恨康氏藥行可以解釋的,要真恨到極致,應該把康瑩瑩大卸八塊而不是助她出境。
陸明珠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查一查。
家暴男見陸明珠雙眸中波光潋滟,灼灼生輝,一張臉更是絕美無比,連忙露出溫潤的笑容,替趙紅霞向陸明珠賠禮道歉,“紅霞同志就是心直口快,並沒有壞心眼兒。”
謝君峣冷笑,“到底是心直口快還是面憨心奸,隻有本人最清楚。”
“你們才是道貌岸然。”趙紅霞道,“靠剝削勞動人民賺取大量金錢,卻僅花一部分買糧食送過來,不就是想以萬千群眾的恩人自居嗎?真有奉獻精神,你們倒是全部拿出來啊!”
她眼角上挑,一臉挑釁。
“紅霞!”家暴男輕聲制止,“陸同志和她家人付出的夠多了,報紙特地報道過。”
數目之大,令人瞠目結舌。
到現在,仍有很多人津津樂道,對陸明珠等人感激涕零。
家暴男也是受益人。
趙紅霞很不高興,“我說話,你別多嘴。”
”我是說實話,你千萬別和陸同志吵起來。“家暴男對陸明珠露出一個歉然的笑意,“不好意思,紅霞她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也沒就是出來什麼。
陸明珠神色平淡,看著趙紅霞,“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別人做到,確實是你的風格。說我們家不肯傾家蕩產支援內地的同時,不妨先看看你有沒有和普通市民同甘共苦。特殊供應吃得很開心吧?呢子大衣穿得很舒服吧?你在普通市民連踏足機會都沒有的國際飯店頂樓來去自如,不就是展示自己的優越感嗎?”
“我的一切是父母奉獻來的,而你呢?你們家都是剝削來的。”趙紅霞理直氣壯。
陸明珠似笑非笑,“很遺憾,我捐的還真不是剝削來的,來歷清清白白,有據可查,而你得到的卻是父母之蔭,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說你是應得的,真是你應得的嗎?我看未必吧。小心德不配位,必有災禍。”
趙紅霞就道:“本來就是我應得的,誰讓他們沒有我的好命,沒像我似的攤上一個有錢有勢的父親。”
說得讓人更想打她了。
一個海外華僑直接開口:“什麼人啊這是?在這裡大放厥詞。”
隨後有人附和道:“炫耀的吧!”
“炫耀自己的前提是貶低他人?我就沒見過這麼沒禮貌的人,居然還是幹部的子女。”一個老人特別生氣,“陸同志等人捐獻大筆糧油食品,可比這個什麼幹部子女好多了。”
前者救人無數,後者擠壓普通市民的生存空間,孰優孰劣,還用說嗎?
陸明珠也很驚訝。
趙紅霞這是給自己拉仇恨嗎?她好像沒看到不少華人義憤填膺的表情,還在哪裡喋喋不休地抨擊資本家。
針對的又不止陸明珠一個了。
陸明珠看不透趙紅霞的用意,還想再說,謝君峣卻在這時站起來對陸明珠伸手,“老婆,我們走,不要和一些不知所謂的人同處一室。”
這個趙紅霞有問題,他們少接觸為妙。
之前沒跟陸明珠說,是他不確定。
他們家離開上海太久了,人脈不及當年,走的走死的死,能查到熊父和康瑩瑩這些事還是因為他們做事粗糙,露了痕跡被人看在眼裡,隻因事不關己才高高掛起。
趙紅霞不一樣,父母當權,公婆也不差,要不是對陸明珠敵意太深,說話做事沒有章法,誰會注意到她?
她不是說話沒有章法,而是搞對立。
經過她接觸陸明珠的所作所為來看,謝君峣幾乎可以確定她是故意的。
就像現在。
“好。”陸明珠把手搭在他的手上,隨著他的動作起身。
不是避讓,而是和趙紅霞這樣的人當眾爭論沒有太大的意義,倒不如給章振興一點時間,好好地查一查,因為趙紅霞在公眾場合的一些言行作為有點刻意為之的味道。
陸明珠的感覺非常敏銳。
章振興需要的可不止一點時間。
原本隻是查文物販子的事,結果拔出蘿卜帶出泥,牽扯到的人高達數百人,包括熊父和康瑩瑩,更查到一個間諜案。
再聽到趙紅霞的消息時,陸明珠就得知她進去了,和康瑩瑩等人做伴。
趙紅霞不是趙家親生的。
她和趙瑾華一樣,都曾在孤兒院裡生活過,不知家鄉父母在何處,直到她憑借一件特殊的信物被趙家找回去,成為幹部子女,從此過上好生活。
但趙家父母不知道他們親生的女兒早死了,死在一場風寒中,找回來的隻是個冒牌貨。
那個信物,還是真女兒送她的。
在孤兒院裡抱團取暖時,小姐妹之間互送東西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間諜組織無意間發現這個秘密,就把趙紅霞拉上船,讓她潛伏在敵人的心髒,她在舞會上對陸明珠口出狂言,就是想讓陸明珠和內地交惡,誰知陸明珠不僅不在意,還在隨後幾年裡傾力相助。
這才有了國際飯店頂樓發生的一幕。
趙紅霞就是想破壞陸明珠和內地的關系,最好就此斷了對內地的幫助。
可惜,陸明珠居然不當回事。
趙紅霞還替他們辦過很多事,借身份之便,也竊取過不少信息。
之所以找家暴男,是看中公婆的職位。
康瑩瑩也入了伙,在她離開上海不被父母接受以後,心中怨懟滋生,想借助他們的渠道出國,就要替他們辦事。
搞活動需要資金,他們就想弄一批珍貴文物賣到海外,和販賣文物的團伙合作。
海外有很多收藏家喜歡內地的古玩字畫,不惜出高價購買。
康瑩瑩的本事就派上了用場。
他們計劃讓康瑩瑩或者她女兒進入文物部門,然後用赝品把真品替換出來,還刻意安排康瑩瑩的女兒和家暴男接觸,讓他出面拜託趙紅霞,趙紅霞好順水推舟地讓父母幫忙。
這樣,在外人眼裡,她和康瑩瑩母女沒有任何關系。
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陸明珠會因為熊父的拜託而產生疑慮,從而告訴章振興,章振興又啟動了調查。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建國前後,間諜活動屢禁不止,每一次掃蕩都會讓剩下的人行事更加謹慎,不露蛛絲馬跡,甚至在風頭過去後,繼續發展下線,為敵軍提供絕密消息。
對於這樣的人,絕對不能心慈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