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珠眨眨眼,隨即向後頭一個樓蘭服飾、包著圓頭巾的男人道:「阏氏瞧不上本大王,一定以為我也是看著金餅來的,殊不知咱們樓蘭就是金河多,金子於本大王不過泥沙,你去,給阏氏帳中抬上十箱,也算初次見面的薄禮了。」
那人聲音低沉:「是。」
那是四哥的聲音!
我在袖中死死攥拳,揚著下巴倨傲道:「大王可莫要拿大,十箱至少萬金,我便要瞧瞧是不是缺斤少兩,花衍,你就在這裡同使者一並查了,短一金,我可要笑話大王了。」
花衍道:「是。」
他二人當面一一數過,確實萬金,分毫不差。
我才叫人抬進帳內,抖抖帕子便道乏了,回帳安寢,花衍湊了上來給我捏肩。
13
自從懷疑宗貔未死,我與花衍便用她的家鄉話交流。
我雖不會說,但聽得懂。
我閉著眼,花衍用家鄉話唱起一首悠揚婉轉的小調哄我入睡。
小調裡,娓娓訴說著她今日獲取的信息:禿珠大王是四哥的表哥,當年南、北兩國以宗貔和哥哥交換質子,宗貔在南國時,做下「父子相殺」之局,一步步引導四哥查明,他的生母宸妃是父皇親手所殺。
四哥是宮中唯一一個失了生母的皇子,自小孤單寂寞,聞得母妃死因,自然怒恨交加。
可他也是父皇唯一一個真心疼愛過的兒子。
四哥著實崩潰了一陣,縱使恨意怒張,卻並不想落入北賊圈套,父子為仇,損傷國本。
思來想去,決定不如離了南國這個傷心地,以自己將在北國為質子的哥哥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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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偷偷潛入北國尋哥哥。
哥哥察覺四哥心緒失常,性格有變,細問之下與四哥定下計策。
那日父王設宴款待狼主,四哥如宗貔所願,在大宴上伺機手刃父皇。
被父王躲開之後,四哥突然暴起,轉頭刺殺狼主。
狼主措手不及,若不是有些功底,幾乎要被四哥戕殺。
直待侍衛將四哥拿下,四哥自己撞上銅獸。
假死之前,他深深看向宗貔,託付一笑。
就是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眼鋒和笑意,拉開了我趙氏子孫聯手反擊宗貔的序幕。
父皇疑心宗貔挑唆四皇子,而狼主疑心宗貔想要借刀殺人、取而代之,自此再也不相信這個兒子。
待風頭過去,我引四哥喬裝成小黃門,向他的養母皇後娘娘拜別後,四哥便回到宸妃的家鄉樓蘭了。
宸妃是樓蘭大王唯一的妹妹,樓蘭大王心疼四哥,對他頗為重用。
去歲樓蘭大王薨逝,長子禿珠繼位,不願再向北國稱臣,伺機而動,意圖反抗。
四哥知我在此舉步維艱,幾番危及性命,欲解我之難。多次向樓蘭請援。
這位年輕的君王,也終於等到這樣動亂的時刻,同我裡應外合,徵伐北國,討回失地。
狼主上窮碧落下黃泉,挖地三尺,也沒有找到宗貔。
草原已然隕落了最明亮的星星,失去了最強壯的英雄,戰力攔腰折半。
朝堂上沒有了宗貔的制衡與震懾,九大貴族與皇子勾連,內鬥不已,狼主整日猜忌兒孫,對周邊各國的震懾松散了許多。
樓蘭要掙脫束縛,這是最好的時機。
14
禿珠大王求親,震驚朝野。
狼主扶額:「此等妖女,外惹他國覬覦,內惹兄弟爭鬥,真真不如遣嫁外邦。」
他宣召我來:「小殿下,草原沒有宗貔,北國無人配得起你,朕願收你為女,你還朝南國,再以兩國公主的身份和親樓蘭,如何?」
我冷冷笑著——看樣子君王又如何,也就這麼些嫁「禍」旁人的手段。
唯一不同的是父皇嫁我,是要讓我活著禍害草原。
他嫁我,怕是要殺我。
隻要我離開北國的地界,頃刻便會被人擊殺,他便可以往樓蘭身上一推,再也不擔嫌疑了。
我瞧著他,隻道:「當日和親,並不知完顏家不冊大妃,想我一國公主,嫁進來竟是一個妾。這次狼主將我遣嫁樓蘭,可要說好,孤要做便做樓蘭的大妃,再不與人為偏了。」
狼主有些犯難,大妃不能由二嫁女來做,這是所有國家的規矩。
因為鳳儀必須完好,不然有敗國運。
狼主不答應,我便不出嫁,現在北國動亂,他不會給南國北伐的借口。
我這樣故意刁難他,是要給哥哥們爭取出攻打草原的時間。
狼主與禿珠幾經周旋,禿珠大王看伐北之事準備得差不多,勉強答應下來,回樓蘭備聘。
我站在草天之間,看著牧民們笑著遞給我溫熱的奶酪,心內知曉——戰爭,要來了。
那一夜,許久不見的宗貔魂魄悄然而至。
也不顧我在黑夜沉睡,他拉起我,卡著我的臉,移到了月光下。
月光如霜灑落於我的面龐,我睜開眼睛靜靜看著他。
宗貔眼眸中倒映的那張嬌容,麗色驚人。
他有些慍怒,又有些無奈:
「曾經娘說,天底下最溫柔慈心的女子,就好像月光灑在白紗上一般,光是看著,就使人醉了,你看看老天多不開眼,這樣美的一張臉,竟然長在你這樣一個惡女毒婦身上,讓你隨意在草原為禍。」
我揮開他的手,有些生氣,我們都是執棋者,不知他到底有何資格指責我。
「大王想要索命動手就是了,拿出這許多沒用的腔調做什麼。」
他聲音冷寒:「你可以用你的美貌心計,去吸引各種各樣的男人為你爭鬥,但你想過沒有,權貴貪愛美色固然該死,他們驅使的牧民和百姓呢?也活該在你的挑唆下喪命嗎?你知不知道一個牧民家庭有幾個壯丁,有多煩累的活計,若是隻靠老弱婦孺,一年收獲的口糧,如何挨得過凜凜寒冬?」
我看著他,想起那些敦厚純樸的牧民,一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卻仍舊嘴硬道:「大王是北國的星星,你的百姓,自然由你照耀,我不過是你的妾而已,還得為你擔上正妃的責任,母儀天下嗎?」
言罷,有些委屈地瞪他一眼。
我這一眼瞪得千回百轉,頓時將男人的火氣散了個幹幹淨淨。
他靜默許久,輕輕摸上我的頭,用拇指輕輕摩挲我的眉尾,聲音滿是嘆息:「我隻有你一個女人,何來偏庶,你這話說得未免太沒良心。」
「大王有良心,說是和親,卻隻娶我做阏氏,誰不知道阏氏說好聽了是平妻,其實還是妾。」
「完顏家從不冊大妃。」
我杏眼圓瞪,柳眉倒豎:「天下就你完顏家有大妃之位?我一國帝女,在別處還做不得個大妃了呢,你的大妃誰稀罕!呸!」
我翻身背對他,裹起被子將頭也蒙上,氣哼哼地不再理他。
身後久久無有聲響,月色在我身上流轉,在極靜處,突然傳來一聲無奈輕嘆:「磨人精。」
「哼。」
15
他走了,我還是不能確定他是人是鬼。
哥哥與禿珠大王甚是謹慎,對宗貔是否還活著很是存疑。
可他們也出人尋找好久,並不見宗貔蹤影。
連我在帳內設伏,都抓他不到。
最後也隻得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我散著頭發,對著牌位空望許久,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逐漸走向寂滅。
想想我自從相識,我便一心算計他,從未為宗貔做過什麼,若他的遺願隻是百姓安好,那我或許可以為他做下這唯一一件事。
經我力勸,禿珠大王在月亮河向北國宣戰,避開牧民聚居地。
赫叱與其做呼應,成掎角之勢。
朝中已無良將,狼主隻得帶著各部首領親自掛帥出徵。
赫叱與樓蘭戰力不弱,但北國百年沉澱,一直在草原稱霸,即便戰力不足,也可應付的。
戰爭後期哥哥派人假扮邊塞小國的散兵,在敵後清繳。
北國一時腹背受敵,頹勢盡顯。
這場戰爭打了半月有餘,狼主受流箭所傷,損了一雙腿腳。
其實那弓箭手毒辣非常,第一箭是衝著狼主腹部甲胄的銜接處去的,卻被突然衝出的宗貔橫刀截下,狼主驚落馬下,第二支流箭,趁機射穿了他的腰椎。
——狼主再也站不起來了。
一代狼王,倒在了硝煙中。
年輕的宗貔,卻如神兵天降,接管了北國軍隊,他機巧詭譎,善設機關,熟調戰法,出其不意,不念世俗之通情,又沒有些章法可循,隻用三日便將扭轉。
第四日赫叱送來降書順表,樓蘭與北國議和。
三國會盟,宗貔受了赫叱王的參拜,給了樓蘭兩個選擇:
第一,願意歸還樓蘭失地一十八郡,但樓蘭還要歸屬北國,年年上供歲歲稱臣。
第二,歸還樓蘭國權自主,失地不還。
禿珠大王選擇第二個方案,但是他點名索要,提出要迎我回去做大妃。
宗貔神色不變,起身挽袖,提劍就刺,禿珠大王舉刀相迎,二人將一場和談,砍剁了個稀爛。
即便這般,依舊誰都不肯讓步。
涉及我的去處,南國不能再不聞不問,哥哥自請做特使,來給我撐腰。
我也日夜兼程趕到月亮河。
知道宗貔還活著,我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這一路我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麼都沒想。
我在腦海裡搜尋了很多情緒,到最後解讀出來了一種,那就是恨——雖然我技不如人,真的沒什麼立場去恨他。
但我仍舊想咬下他一塊心頭肉。
我以金歌做局殺他,他明知有詐,還毅然前往,故意假死,推我出去一步步正面敵對上狼主、引三國交戰。
現在狼主已廢,他及時出現、力挽狂瀾,不僅百姓歡呼雀躍,他繼任大統,狼主與貴族宗親亦無話可說。
畢竟有他在,草原便有了戰神,再也無人敢輕易冒進一步。
這下多好,我們我兄妹多年籌謀,竟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人家在邊境便被順理成章的封為監國太子,主理政務。
威望也有了,權勢也有了,還得來全不費功夫!
16
我恨得胸口鮮血翻湧,待我到時,也不顧路途疲憊,衝進主帳,將人都揮下,連狼主都被我請了出去。
宗貔歪靠在書案前批閱奏事折,瞧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翻折子。
平靜得好像我眼睛裡冒的不是火,而是素日的裝模作樣一般。
這是我這半年第一次在白天見他,上次他怎樣感慨我,這次我亦想怎樣感慨他。
上天真是瞎了眼!這樣詭計多端的、該死的男人。
為何給他如此的威儀氣勢,甚至這半年歷練,連容貌身形都被風霜鑿煉出男人更深刻的輪廓,比往日更加俊美又不失沉穩。
暗淡的大帳內,都因他而浮彩流光。
可我現在並沒有欣賞美男的心情。
我走上前去,直直踩上他身下的虎皮,連鞋也不曾脫。
宗貔餘光飛上我的銀鈴穿牡丹花小小繡鞋,順著鞋往上看,然後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