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剔我仙骨時,血濺了他一身。
我的魂魄隨著仙骨被狠狠拽出,那高高在上的神明眼底蘊著滔天的怒火。
神仙在仙宮站成了凡世的人山人海,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暢快的笑意,笑那霍亂三界的妖魔伏誅,喜那華月神女終將回歸。
可那本該是我的。
1
上神不愧是上神,即便剔我的仙骨,也帶著從容不迫的風儀。
我趴在地上,遍身血汙,疼得在抽搐,卻仍舊強撐著在罵他:「你這偽君子,你這小人,你殺死自己的女兒,不怕雷來劈你嗎?」
上神的手極重,聞言冷笑:「你這妖邪,佔了月兒的身體,卻妄圖要本座將你當成她對待,妖邪也配?」
華月乃是上神親生的女兒,自然不是我這山野邪物能比的。
我不再掙扎,實在是痛得幾乎要昏厥。
仙骨抽出,我的魂魄再也無所依靠,在天光下破碎得不成樣子,強撐著一口氣靠著誅仙臺坐下。
眾神皆驚,因著我的魂魄與華月生的幾乎相同。
可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博學廣治的仙人說:「素有妖邪,生來無面,容貌自後天修得,這邪物佔了華月神女的仙軀,魂魄自然修得同樣的模樣。」
他們恍然大悟,紛紛稱贊仙人智慧,再唾罵我狼子野心。
我很想冷冷地笑,說一聲莫欺少年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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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做不到,我的魂魄被天光灼燒,本就不穩,強撐著不散了已是極限,更無暇顧及他們要做什麼。
可我撐著在做什麼?
很快,他們就會將我打得魂飛魄散了。
那癱倒在地的髒汙身體被上神細心呵護,仙骨回到了身體中,傷處在愈合,六界唯一的上神從識海中捧出他精心養護的女兒魂魄,放入了身體,華月神女便活了。
她不是我這野地裡的妖物,她是承天命而生的神女,她父是六界最尊貴的上神,她母是以身殉道的上古大神,她是最尊貴的神女。
她是善良的,純潔的,無瑕的。
她不是我這畜生。
一個趁著華月神女在下界應劫,神魂不穩,便趁機佔了她的身軀妄圖以假亂真的妖物。
我強撐著不肯散去,可我的魂魄已密布裂紋,怕是等不到華月的父親玄明上神來責罰,便要魂飛魄散。能撐到現在,全憑著那點執念不肯退去。
忽然,我見華月眉心微蹙,靈力波動,竟是吐出血來。
想也是了,我佔據了華月的身體,修行的是極為霸道的功法,華月乍然還魂,自然無法適應,若是調理不好,輕則走火入魔,重則有損性命。
我的心頭生出些微末的希望,上天並不趕盡殺絕。
玄明上神立下結界,引出心頭血要渡給華月,上神之血乃是無上神澤,遠勝過世間一切珍寶,有他護持,華月定然安穩度過。
誅仙臺上天光浩渺,我飛速撲了過去,搶在華月之前讓魂魄受了那心頭血的恩澤。
我不知道其餘仙人的想法,我隻知面前的上神是如何的震驚和憤怒。
想也是不明白,我一個快要散掉的魂魄,如何能在重重結界管束下衝上來頂替了華月的恩澤。
可他注定不會知曉。
我的魂魄受了心頭血的恩澤,便不懼這天光威脅,在上神驚怒的眼神中飛下了誅仙臺。
臨行前,我道:「我名雲黎。」
我笑:「阿父,我名雲黎。」
誅仙臺將我被神血修補的魂魄再次傷得透徹,我沒有看到那上神怔然的面色。
2
我落在一片荒野,那荒野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具白骨。
日光熾烈,我的魂體本是不怕日光的,可我被打怕了,傷狠了,那日光便能輕而易舉地透過破碎的縫隙灼燒著我,要將我變為世間的一陣風,山間的一片雲。
我便隻得龜縮在樹蔭下,日復一日地和白骨做伴。
樹是老樹,生了很多年,生出了靈智,他說自己有幾百歲,守在荒野中,等著成仙的日子。
我告訴他我是從天宮來的,我叫雲黎,他溫和地笑,卻不信。
老樹讓我附身在白骨上,我便可以成一個精怪,重新修行。
我隻是蜷縮在樹下,不肯答應。
他便悵然地嘆息。
我在樹下停留了三年,便離開老樹,要去修行。
老樹說:「你是一個魂魄,你怎樣修行呢?」
我說:「上天讓我活下來,必定能讓我活下去。」
我選擇了凡間的帝王,我沒有生死簿,所以投胎時便要慎重。老樹為我卜了一卦,得知有個本該胎死腹中的公主,我便去頂了這份空缺。
這一世,我的生母是掖庭的一名奴婢,她本是世家貴女,因著家族獲罪被充入掖庭為奴,想盡辦法打點關系,選入了御前侍奉。隻可惜,她在御前爬上了龍床,便回到了掖庭。
當今的帝王隻有一位皇後,夫妻鹣鲽情深,誓無妃妾。
如若沒有我的生母,他也的確做到了。
可惜,因著一個卑賤的掖庭奴婢,這位世間最好的男子所堅守的東西成為了一個笑話。
所以我的生母成為了掖庭做粗活的奴婢,我所投生的這個女孩也成為了極為尷尬的存在。
若不是皇後求情,隻怕皇帝會立即將生母勒死,而我也要花費個幾十年去再等待一個注定活不下來的孩子去投生。
在掖庭的日子過得還算好,我現在到底是帝王的血脈,無人真的敢欺辱,也不曾缺衣少食,對比皇後膝下的公主,雖然身份尷尬了些,可我隻是借這身體偷幾十年光陰,養一養魂魄,並不在意白眼和冷待,隻是盼著能在這幾十年修煉些本事,最好為自己做出一具身體,再回到九重天,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我今生十五歲那年,掖庭來了天子使者,他捧著帛書走來,他將我帶到了華美的宮室,清洗幹淨後披上綾羅,珍寶便流水一般捧了進來。
那天使者到我後愣住了,我看到他的眼中多了許多不同的東西,我曾經看到了許多次那樣的眼神,我哥哥告訴我,那是遺憾和嘆息。
天使告訴我,皇帝封我為公主,封我的生母為妃,還為我尋了一門好親事。
我知曉,凡間的女子尋了親事,便要嫁出去,換一個地方生活。
我問:「我要嫁去哪裡?」
天使目中痛惜更甚,嘆道:「是北狄,那裡的汗王歸順,請求嫁一個公主,修兩國之好。您嫁過去便是大妃。」
我不明白他為何會覺得痛惜,我隻是在發愁,如今在宮中我可借著龍氣修煉,若是離開後恢復身體的速度想必會慢下來。
我問:「我一定要嫁嗎?皇後不是也生了女兒嗎?她是公主啊!」
天使對我行禮,言辭很冷靜:「您怎麼能和她比呢?」
3
我被關起來了,還挨了打。
十幾年的休養讓我破碎的神魂得以恢復,雖然沒有恢復成曾經,可到底是神魂,不是凡人的魂魄,在修復的同時也滋養著肉體凡胎,是以這一頓板子並沒有讓我吃苦。
我隻是責怪自己,居然惹出事端。
我是上不得生死簿的遊魂,又大大得罪了九重天,如今貪圖修行便利入了皇宮,便應當小心行事,慎重做人。皇帝乃是天子,天子祭祀是可以直接同上天對話的。若是我行事不當,惹出事端,教九重天知曉,再將我打得魂飛魄散。
我反復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當了幾百年的爛泥,我最應當學會蟄伏。可這該奉為信條的話在看到來人之時悉數燒成了灰。
那女孩生了和我相同的臉。
她是華月。
理由並不難找,華月本是神女之位,百年前因著神魔之戰被擄走,傷重難行,落於下界,神魂大傷,否則也不會被我乘虛而入佔了身體。
雖有玄明上神費盡心思救治,甚至將她的神魂放入識海蘊養,可終究是有了影響,再加上誅仙臺下回魂之時,被我修出的靈力灼傷,更是魂體難愈。想來下凡投胎蘊養神魂,也是個好的法子。
我看著華月,心中生出了十二分的厭惡之情。
她總是那麼好運,而我總是無比地倒霉。
從前在九重天上,我就是龜縮在陰影裡的爛泥,就連享受的那些神女時光,也是偷來的。
如今在下界,她面臨著和親的難題,也要將我提出來,替代她去和親。
我無比惡心,在華月握住我的手時忍住了掙開的衝動,心中更是殺意騰騰。
華月還在用她那雙溫柔的眼睛看我,對我說著抱歉的話。
她居然是真心對我感到抱歉?
她沒有記憶,也脫離了神女的身份,無論從前的榮光,現在終究是個凡人。
會生老病死,懼怕遠嫁,有心上人的高高在上的凡人。
她仍舊善良,美好得不像是凡人。
我擁有記憶,神魂不穩,可我終究不是凡人。
我不在乎和親,和親於我不過是換個地方修行。
我可以不在乎,可我不能替她去。
尤其是,即將和華月定親的,靖安侯的長子。
溫潤如玉,君子端方,和大公主青梅竹馬,早早定下的驸馬爺。
若不是帝後疼愛女兒,想要多留上一留,隻怕她早已幸福地出嫁,和丈夫琴瑟和鳴,恩愛一生。
那個未來的驸馬爺,我在聽到宮女闲聊後便知是玄明上神的大弟子,華月神女的師兄轉世而成。
當真是,新仇舊恨,來得齊全。
昔日我滿心滿眼戀慕於他,自以為將一顆心捧出來給他看,可他卻對我虛與委蛇,伙同玄明上神布陣殺我,若非我逃得快,隻怕早已是他劍下亡魂。後他更是害死了我的哥哥。
我找到機會佔了華月的身體回到九重天,謹慎蟄伏,尋找方法,好不容易要殺他復仇,可卻被玄明上神先一步抽走仙骨,逼出魂魄。若非我先一步搶了上神之血下凡,隻怕早已魂飛魄散。
他果真戀慕華月,哪怕下界短短幾十年,也不要她和旁人扯上關系,定要親自來護持。
嫉妒和憤怒將我的理智灼燒,可我偏偏不能做什麼事,我有殺死他們的能力,可殺了以後呢?九重天將我誅滅,他們還是高高在上的上仙。
華月被我的神色嚇到,我有心收斂,無心安慰,隻是道:「你若有心,便解了我的禁足,讓我能出去走走。」
我不知華月是如何說的,再來後便解了我的禁足。
4
我解除禁閉後便去華月的宮室謝恩。
她的嬤嬤前來迎我,言語中帶著隱隱的傲慢,道:「公主和謝公子出去玩耍了,您請回罷!」
她甚至不掩飾對我的輕蔑。
我忽地脊背生寒。
玄明上神如今膝下唯獨華月一點骨血,他不會關注在凡間的女兒嗎?
我的身體受神魂的影響,和華月生的那樣的像,他若是看到我,難道不會想到那個鳩佔鵲巢的孤魂野鬼嗎?
我究竟是為何會見到華月後理智全無,在這樣的局面下妄圖以卵擊石?
自不量力!
這是我對自己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