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神明我再無力追究,他們見我因著億萬功德成神,不得不承認我的地位。我以劍劃開仙凡,此後神仙轉世必定壓制神魂修為,不得擅動人間氣運。
三十年後,周啟於啟蒙之地見我,從我手中接過了玉璽。
他道:「老師,學生不曾辜負您的教誨。」
我笑了笑,離開了那間小院。
九州廟宇悉數被毀,可在三十年後,又陸續建起,供奉的卻是上古的聖人賢人,他們為百姓做了許多事,所以便不再供奉屍位素餐之人,而是供奉真正對他們有恩的庇護百姓的神明。
百姓感念我傳道之恩,為我起神女廟,隻表謝意,不求其他。
當年華月還我骨血,有一滴血落入凡間,拔地而起一巍峨大山,山中草木青蔥,鍾靈毓秀,有一少女自山中生出,純真無邪,百姓見她同神女廟中神像生得相似,便請她披上盛裝扮演神女,作一場慶典,慶祝豐收。
我沿路走過,學堂中有孩子在念書,我靜靜等他放學。
那是個聰明的孩子,也很善良,會將擱淺的魚兒放回水中。
他見到我,露出笑,對我躬身一禮。
我對他說:「海晏河清,我來履約,同你見面。」
這是個很好的日子,有風,有暖陽,有故人重逢,有生命新生。
番外:公子雲渚
曠野,有風,雲渚葬於此。
這是個了不得的故事,主角是個了不得的姑娘,我同她兄妹相稱,早早死去,換給她一個誠心悔過的機會,讓她洗去一身罪孽,重回正途,當個父親的孝順女兒,妹妹的賢德阿姊,臣子的英明君主。
可故事的最開始,卻乏味又俗套,無外乎病弱書生和美豔女鬼,咿咿呀呀幾句唱詞,男歡女愛紅塵糾葛,寫成戲文送入戲班,也不過得一句班主的笑言,道:「公子,現下可不時興這樣的本子。」
Advertisement
可我第一次見她,卻是戲文所唱的那般俗套。
病弱的公子隨著父兄打獵,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摔入那無底的巖洞,摔了一身的青紫,摔斷了一條腿,摔出個美貌的妹妹。
那時她還不是我妹妹,生著漂亮的眼睛,身形影影綽綽,我知她是山中鬼、畫中仙,唯獨不是俗世人。
她向我走來,我疑心她是志怪傳說中的女鬼妖狐,看我家世顯赫,要吸我的魂魄,奪我的陽氣。可她隻是將手放在我的斷腿上,不過片刻,腿便好了。
她有善意,我該報答。
我承諾送她百兩金,承諾為她修祠祭祀,承諾去尋找國師和祭司為她明正尊號。
她隻要我的玉。
我家門顯赫,我所佩戴的玉也是國君賜的,隻是她治好了我的傷,約可以當作救了我的命,我便將玉解下給她,她並不接過,隻是用手觸摸,待到手離開,那瑩潤無瑕的玉已是灰敗不堪。
後我身旁的僕從長林尋到我,吊下繩索救我,我回頭,見那女孩仍蹲在巖洞深處,呆呆看著玉,心念所動,便問她要不要和我走。
我帶回了一個山精野怪。
我父是國之柱石,母是國君之女,這樣的門第自然是顯赫的。可我雖為家中子弟,卻不受重視。皆因父是大將軍,我生來羸弱。上有嫡母所出的兩位哥哥,下有父親愛妾所出的三位弟弟,個個強壯如牛,我夾在其中,若是父親偶然見到,也能生出些憐憫,可此後卻也沒了。
若非如此,我同這山中小妖說話,隻怕立刻便要被人發現,綁了燒死。
她對萬物懵懂,我便教導她萬物。她喜好讀書,我便四處尋來有趣的書籍同她一字一字讀。她看下人賭錢頗有興味,我竟也買來博具同她玩耍。
院落深深,不知日月,我二人相伴,日久天長,竟也生出些相依為命的錯覺。
她沒有名姓,她被她父殺死,唯一的名字是姊妹的,她縮在陰影處茫然看著天,問我:「父親不應當喜愛自己的孩子嗎?」
我坐在她旁邊,告訴她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喜愛孩子。
她問我:「為何孩子喜愛父親呢?」
我答不出來。
她問:「他為什麼連個名字都不給我呢?」
我為她取名雲黎,我翻了許久的古書,想要為她取個天下無雙的好名字。可我取名之時,才知自己才疏學淺,竹簡扔了兩大捆,卻找不到配得上她的好名字。
後我看她夜晚在水邊嬉戲,無端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小妹。
她是全家人的心頭寶,那麼多的男孩子裡唯獨她一個女郎。生來說是萬千寵愛也不過分。可她冬日裡發了高熱死掉了。臨終前她說想吃鯉魚,母親命人砸開冰湖為她抓魚,可那熱騰騰的魚羹還未做熟,她便流著口水死去。
後我常常見到她,穿著紅綾的袄子裙子,要下水抓魚。
再後來,我見不到她了,因為父親請來了國師,我眼睜睜看著小妹的魂魄被打得傷痕累累,關在門外,她哭著砸門,喊著父母,可是父親對國師端正行禮,口稱感謝。
我見她在水邊嬉戲,我便覺得她應當同我叫一個名字,我叫雲渚,她便應該叫雲黎。
她不像我的妹妹,我不將她當作妹妹,可我讓她喚我哥哥,她同我的名字那樣像,她便應該叫我哥哥。
雲黎對人間萬物都有著好奇的態度,可她又很博學,她看過天書,雖然不對我講其中的內容,卻能在我講過一個故事的時候,笑著說我在書中看過。
她對我講,出京城向西七十裡,有一座山,山中生著香草,拌上露水食用可延年益壽。
她看出我的不足之症,要我去尋那香草,她善良天真地期望著我可以健康長壽,哪怕疾醫斷定我活不過二十歲。
我不敢將其告訴父親,父親忠君,會將香草取來獻給國君,可我想活,便隻得自己前往。
就在我離開的前一日,父親帶了兵士圍了我的院子,一條繩索將我捆住,關入了漆黑房屋。
一門之隔,父親冷冷地說我中邪了。
我不知的是,饒是無人重視。我終究是主人,既然是主人,便不會親力親為。在我關起門度日,沉湎於雲黎陪伴的快樂時,我中邪自言自語的事情早已傳遍了府邸。
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國師,國師道我被山中野狐迷住心智,他開壇做法,寫下符箓,要將我身旁的雲黎誅滅。
可雲黎並沒有被誅滅,反而是國師被雷劈中,斃命於深宅庭院之中。
父親大怒,那怒氣又化為對國師死在家中的恐懼,他將這件事稟報給國君,等待著他的君主對他兒子的定奪。
雲黎坐在我的身旁,她無力去改變什麼。
她再落魄,也是神女的魂魄,那國師妄圖將她殺死,便是違背了天條。
可她再尊貴,她也終究是魂魄,被她的父親重傷,無力去做些什麼。
她不懼怕生死,可她不願意我去死,她說她沒有身體,不能給我長生,也不能點化我成仙,長久地陪伴她。
她懊惱地抱住我,問我怎麼辦。
我沒有說話。
其實沒關系的,我想,如果死了,或許我可以和雲黎一起長久地在山中活下去。
可是這間屋子被打開了,長林用刀割斷了繩索,對我說:「公子,院內的人被小人用棍棒打暈,您快逃走吧!」
我不逃。
若我離開,院內的看管我的人便活不成。
他對我說:「公子仁善,他們大多受過您的恩惠,心甘情願被小人打昏。主君要在明日將您燒死,待到您走了,小人便將院落燒毀,我們流亡去,經商也好,種田也好,主君不會追究的。」
他說:「您終究是主君的兒子,您死了,我們也會陪葬,請您逃走吧!」
我終於點了頭。
長林是我的僕從,他五歲就跟著我,我為他取名,教導他讀書,他長得高大,將我背起,奔跑出了家,帶著我跑到了京城外向西七十裡的山中。
他將我放在一塊大石上,對我叩頭,流淚道:「家中都說您中邪了,隻有小人知道,您沒有。雲黎姑娘來了,您比以往更愛笑了,公子,以後小人不能侍奉您了,還請您好好活下去啊!」
他走得很快,快得我還沒有囑託他幾句,讓他路上小心。
可他還是走了,去種田,去經商,去當打家劫舍的強盜,也許他會被奴隸主抓走,賣給有錢的人家,也許他會成為一個大將軍,再來為我收屍。
我拖著羸弱的身軀向著深山走去,我要找那香草,和著露水吞下,他們都期望我活下來,我應當活下來。
雲黎曾指點著我畫下那香草的樣子,我還記得。
雲黎去哪了?
我強撐著找了三日,在水邊找到了香草。
那香草生著火紅的花,我將將觸碰到,卻被一陣吼叫聲吸引。
其間掠過一白衣男子,雖是匆匆而過,卻能看到他氣度高華,哪怕我並未細看,卻也不禁為之折服。
隨後有一隻兇獸奔來,那獸異常的可怖,我心驚膽戰,可還未反應來,便覺身子飛起,飛入了那獸的口中。
我匆忙回首,看到了那人的模樣。
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啊!
我眼中的世界被破碎的血霧分割成千萬片,少年郎懊惱地說:「毀壞了我送給月兒的花。」
父親沒有燒死我,可我被那妖獸吃了。
我不知道其餘仙人的想法,我隻知面前的上神是如何的震驚和憤怒。
「(她」似乎每個需要哭泣的日子都是雨天。
她的身形淡得看不見,抱著我破碎的屍骨嚎啕大哭。
為何她看不見我?
我求著她看見我,我求著她離開,我求著她不要停留在這裡。
可她不肯,撐著黯淡破敗的魂魄陪了我許久。最後,她似乎想通了,便隨著風離開。
我踏著引路的光來到了幽冥, 高臺端坐的幽冥之主翻閱著我的生平,許久, 發出了一聲嘆息。
「公子,你投不得胎。」
我沒有問為什麼。
神仙如何能是凡人比擬的呢?
我因神仙而活,又因神仙而死, 付出我無法承擔的代價,也是理所當然的。
冥君問:「你想做什麼呢?你無法轉世為人,也無法成為精怪。」
我想了很久。
我說:「我想做一棵樹。」
雲黎不喜歡黑漆漆的巖洞,那我做一棵樹, 隻要她不離我的庇佑, 世間無人能傷害她。
她可以在樹下看著燦燦的日光, 看流雲和飛鳥。
心念所動,生命煥然。
我有了極為新奇的觸感,微風觸碰著枝葉,鳥雀嘁嘁喳喳, 我將隨身的佩劍深埋入樹幹,用我的骨血養育著它。
佩劍是我大兄賜我的, 他帶著這把劍上了戰場,斬殺逾萬人, 鮮血滋養出的寶劍, 妖邪不敢近身。因我年幼受驚, 他將此劍贈我。這樣的劍給了我,不得不說是埋沒, 它跟著大兄可殺敵,跟著我卻隻能放在床頭當闢邪的劍使用。可自劍放在了床頭, 我卻再未做過噩夢。偶爾,我也在想,若那日大兄在家,或許我不會逃走, 也不會被殺死。大兄應當不會要我去死。
我卜得我掛念的人會回來,也終會離開,這把劍最後以我蘊養,可以庇佑她一些時日。
日子慢悠悠地過,我看著太陽東升西落,我看著星辰明滅閃爍。我看著貨郎挑擔走過我的身旁, 也有少年縱馬而過。後來,那小徑逐漸消失在雜草中, 隻有風依舊在吹。風吹來風沙, 掩蓋我的屍骨,風吹去風沙, 露出白骨森然。
天邊雲霞燦爛,有一魂靈穿越虛空而來,落在了樹下。
她說:「我叫雲黎!」
她忘了許多事,忘了許多人。
她忘記了我的相貌和聲音, 忘記了她親手拖出的骨頭。
但她記得, 她有個哥哥,哥哥是個好人,叫雲渚。
哥哥教導她讀書,教導她愛人, 他們相依為命,過了些快樂的日子。
她說,她很想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