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魚貫而入,一一向周博雅的方向屈膝行禮之後。有條不紊地兌水,燃香,準備洗漱用具……管蓉嬤嬤不必親自看著,趁機向周博雅稟了清歡清婉之事。
搖曳的燭光下,周博雅微揚的嘴角就沉下來。
周博雅平素很少發怒,一旦發怒便十分嚇人。西風園的下人心中清楚,所以此時感受更為敏銳。正屋內外霎時間一片沉寂,隻餘細碎的蟲鳴聲。屏風後頭正為他準備換洗衣物的丫鬟們小心翼翼地不發出大動靜,生怕這時候招了主子的眼。
“奴婢知道,清歡姑娘清婉姑娘自幼在主子身邊伺候,情分與一般丫頭不同。”管蓉嬤嬤瞧一眼周博雅的臉色,慢吞吞地說著。想著郭滿之前的交代,她隻道:“少奶奶心裡也清楚,輕易不會處置,且等公子回來。”
情分不情分的,倒也說不上。不過是用了十多年,習慣有這麼個人伺候。不過再怎麼習慣,下人便是下人,犯了忌諱就是犯了忌諱。規矩擺在眼前還明知故犯,這就是心術不正。
周公子這方面素來拎得比誰都請。長指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篤篤篤的聲音,彰顯出主人此時的不悅。
默了片刻,他忽然問一句:“清歡的臉如何了?”
“破了相,大夫說不好治。”管蓉嬤嬤與兩大丫鬟沒衝突,自然是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她將其中詳情一一與周博雅分說,沒偏袒誰,也沒抹黑誰。見自家公子聽罷許久沒做聲,便又補了一句:“一道口子從眼角剌到耳朵根,肉都被摳了一道走。”
周博雅聞言就垂下了眼睑,面色愈發淡漠。
管蓉嬤嬤從旁看著,心裡也有些忐忑,實在拿不準他怎麼想。
“如今人關在哪兒?”忽而又問。
“清婉姑娘被關在後院柴房,”沒指名道姓,管蓉嬤嬤愣了下,立即明白他問的誰,“至於清歡姑娘,傷著臉人有些恍惚,再者今日這事兒錯不在她。少奶奶憐惜她遭此意外,打發回屋歇息了。少奶奶仁善。”
低低地垂著的鴉青睫羽半遮眼眸,不得不說,周博雅心裡十分惱怒。清歡清婉是他身邊貼身伺候的,這是在說他管教無方。
“去把人都提上來。”
管蓉嬤嬤剛應了是,轉身下去提人,周博雅手邊的腦袋動了動。
他於是低頭去看,就見睡得四仰八叉的郭滿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地爬起來。不知在想什麼,他面上不見溫柔之色,就這麼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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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滿頭腦昏沉,眼前人影兒還是虛的就先咧開了嘴笑得燦爛。然後就聽郭滿那討喜的嗓子親親熱熱地道:“夫君你回來啦!”
周博雅心下突然就松了。
郭滿其實是憋醒的,喝太多水,硬生生從睡夢之中被憋醒。郭滿有些急,小腹漲,若非顧及周博雅在,她恨不得悶頭赤腳跑下去解放天性。於是坐那兒就不老實,沒說幾句話,眼睛老往榻下瞄。
可瞄半天找不找鞋,一張小臉都憋紫了。
周公子:“……”罷了,給她拿雙鞋吧。
喚了丫鬟進來伺候,他去了外間審問清歡清婉。
兩人跪在地上,外間鴉雀無聲。清歡垂著頭,溫婉整潔的清婉衣裳這一塊髒那一塊汙,狼狽得完全沒了平日的體面。此時仰臉看著周博雅,泫泫欲泣的。周博雅淡淡掃了一圈便收回目光,抬腿走至上首坐下來。
這時候雙喜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端著一盤像極了蛋羹的吃食和一盞甜花茶進門。不過色兒不像,味道極其香甜,隔老遠都能聞見香。
送至周博雅的跟前,雙喜便眼觀鼻鼻觀心地退了下去。
內屋,郭滿放松之後就在豎著耳朵聽。顯然外面都在壓低了嗓音,她聽半天就聽到清婉的嚶嚶哭聲。心裡好一番糾結,到底沒出去摻和。大家公子都是十分看重臉面的,身份越高,臉面就越重。
接受了貼身下人代表著主人的臉面這個設定,郭滿現如今很能體會周公子的心情。今兒這事兒不論真假,他面上無光。
別人丟臉你還去看熱鬧?那不是單純,那是討人嫌。
周博雅什麼性子,沒人比她們倆更清楚。清歡從出事兒就繃著神經,沒報什麼僥幸。清婉卻不同,在被拉上來之前她是篤定了自己在周博雅心中分量不一般。然而正主回來了,對上周博雅那雙淡漠的眼睛,她心中底氣一下子就空了。
清婉哭了半日,支支吾吾地不敢說實話。
管蓉嬤嬤人沒走,身為管事嬤嬤,自然什麼事兒都得她善後。周博雅此時的眼睛落在這盤古怪的吃食上,雖沒嘗味道,鼻下卻有一股極為香甜的氣味縈繞不去。他冷凝的眉眼,幾不可見地柔和下來。
周公子有些窘迫,單手拄唇,輕輕咳嗽了一聲。
管蓉嬤嬤頓時失笑,面上一派正經地道:“少奶奶今兒在後廚搗鼓了小半日,親力親為,特意為公子您做的點心。”
“哦?”周公子蜷在廣袖中的長指動了動,淡淡道,“那真是辛苦了。”
“可不是?”管蓉嬤嬤心道什麼她們家公子沒人氣兒,這不是十分有人氣兒?“公子不若嘗嘗,不耽擱事兒,少奶奶可是忙活了許久。”
清婉不願說,那便清歡先說。
周公子理所當然地執起了小勺,不鹹不淡地吃著。
清歡經歷了這一遭,心裡已經天翻地覆。今兒想了一天,她略顯浮躁的性子突然就沉下來。此時聽了話,恭敬地給周博雅磕了頭。抬起臉,便平鋪直敘。
她面上敷了藥,半張臉遮著。雖說渾身上下幹幹淨淨,這般冷靜的態度,反倒比一旁哭哭啼啼的清婉更有說服力。
在周博雅的眼皮子底下,清婉可不敢使下作手段。隻憤恨又不可置信地看著清歡,用眼神告訴周博雅清歡她在騙人。周公子全部心神都在點心上,連半分餘光都沒分給她。清婉這般俏眼做給瞎子看,心裡著實嘔出一口血。
清歡說完,就聽上首清淡的嗓音公平地道:“清婉你又如何說?”
清婉自然是狡辯,奈何她今兒每狡辯一句,清歡就能堵她一句。每哭訴一句,清歡都能反問一回。這般來來往往的,直駁得她啞口無言。
“你,你!!”清婉還沒在口舌上吃過這種憋屈,急得臉都漲紫了。
事情已經很明朗,多說無益。
周博雅放下勺子,接過帕子擦了手指便做了安排。
“清婉跋扈,不分尊卑,不敬主子,今日起將至四等,往後絕不再用。人先送去靜室,管蓉嬤嬤打發出去吧。”他頓了頓,“至於清歡,今日之事雖無大過,但傷已鑄成,再佔著一等丫鬟的名分也不妥……少奶奶既然憐惜你,便稍作寬容,降級二等,暫留在院中伺候。”
清婉一聽這個處罰,面上血色瞬間褪盡了。
腦中一陣一陣的嗡鳴,她都顧不上梨花帶雨。飛快地爬起來就想抱周博雅的腿。然而被下人攔在半路,頓時尖利地哭起來:“公子,公子你不能這麼狠心!奴婢伺候您十年……少奶奶先前都還沒說過降等,公子您怎麼能這麼狠心……”
清歡卻是聽到這個結果,感激涕零:“奴婢多謝公子寬宥,多謝少奶奶仁慈。”
周博雅嗯了一聲,落下一句‘嬤嬤去處置了吧,’轉身便走。
第40章
人拖下去,整個院子都安靜了。
往日裡清婉有多氣派多體面,下場就有多恫嚇。公子處置起來,半分情面不留,丫頭婆子們再不敢把眼睛往這兒瞄。生怕被惹來遷怒,個個都緊著皮,噤若寒蟬。
這就是高門大族,甭管你資歷多老,爬到了幾等,規矩就是規矩。
夜漸漸深了,明日還有早朝。周博雅要早些歇息,事情便全權交於管蓉嬤嬤去安排。方才準備的水已經涼了,雙葉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拎著婆子悄無聲息地進去換了。管蓉嬤嬤指了兩個壯實的婆子將癱倒在地的清婉拉起來,轉身便行了禮低聲告退。
周博雅擺擺手,人已經進了珠簾,幾人便架著清婉告退了。
清歡跟著婆子走了一段路,心神俱創的清婉凋零得仿佛一息之間枯萎的栀子花。這時候回了神,把一腔的憤恨全怪在了清歡的頭上。
清婉隻覺得自己被清歡給诓了!這種人最令人作嘔了,面上裝得一幅情深義重,實則心思最歹毒的就是她!她清婉自幼在公子身邊,公子對她的伺候從未有過不滿。若非清歡故意挑破,公子今日又怎會這般對她?瞧瞧,臉醜成這樣還能留下來,果真是個心機深沉的賤人!
清婉心中恨得要命,指著清歡,張口就是不絕於耳的謾罵。
“奉勸你歇口氣,靜室就在前頭了。”清歡仿若無動於衷地說道,“若不湊巧叫管華姑姑聽見了,你不脫層皮也不會好過。”
清婉頓時如被掐住脖子的雞,臉漲得通紅。
清歡冷冷覬了她一眼,並沒有說什麼。岔路處,那與管蓉嬤嬤幾個人分了道兒,她轉頭慢慢往西廂那邊走去。
夜色越發暗沉,月色如水灑落,地上好似鋪了一層銀白的霜。漫天的星河閃耀,映照得周家整個院落處處清晰可見。清歡邊走邊仰頭看了遙遠的星空,靈臺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一片。
屋裡又恢復安靜,有小丫頭低眉順眼地小跑著進來收拾殘局。
四下裡靜悄悄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將地毯迭起的褶皺撫平,再無聲地退出去帶上門。正屋似乎又恢復了平靜,仿佛方才什麼也沒發生過。但西風園的人心裡都明白了一件事,周家嫡長孫,從來不是個好性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