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郭滿無法坦然接受上位者一句話,輕易要了別人命的事實。周公子三日後從藥廬回來,就見郭滿心思重重十分憔悴的模樣。他心中不解,多看了郭滿幾眼郭滿都沒發覺,不禁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婆子備了水,周公子先繞去屏風後頭梳洗更衣。
等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出來,一面擦著手一面眼睛又落到郭滿的身上。郭滿今日完全不似平日裡的活潑,整個人恹恹的,魂不守舍。
周公子眉頭擰得打結,於是淡聲詢問雙喜:“你們少奶奶到底怎麼了?”
雙葉嘆氣:“少奶奶連著兩夜沒睡,嚇壞了。”
雙喜雙葉其實也受了不小的驚嚇,但比起郭滿的萎靡,她們卻認為是稀松平常。這世道,人命不值錢,下人的命更賤如草芥,她們這些人見得多聽得多早就適應了。周公子問,雙葉便言簡意赅地將福喜處死張承中的事兒說與周公子聽。
周博雅聽完,整張臉都沉下來。
一雙淡漠的眸子此時黑沉沉的,顯然被惹惱了。滿滿一個小姑娘哪裡聽得這種事兒?殺人見血的事兒敢拿來髒他閨女的耳朵,這個福喜當真可惡!
夜裡兩人歇息,周公子難得舍下矜持,將郭滿整個兒抱進了懷裡。
郭滿經過兩個晚上的自我調節,其實已經好很多了。她如今睡不好,是覺得張承中那條命因她而丟,心中不好受。說什麼做了虧心事怕鬼半夜敲門就太低級。但經過靈魂穿越這一遭,她真的很難說服自己這個世界沒鬼魂。
說到底,就是害怕。
此時嗅著周公子身上清冽的香氣,心中的焦躁與恐懼漸漸被安撫下來。周公子這個人身上有種令人安心的魔力,靠著他,仿佛天塌下來也沒事。
“滿滿,”周公子沒哄過人,但也知道郭滿在害怕,“任何人做錯事都要自己承擔惡果。你也好,旁人也罷,誰也不能避免。”
清悅的從頭頂飄下來,涼涼如水,十分悅耳。
“你要記著,張屬官是因自己先做惡事,壞了太子的名聲才會丟掉那條小命。”毛茸茸的腦袋窩在他頸側,一動一動的,鬧得他耳根子發痒。不過小媳婦兒嚇得不輕,周公子勉強隻作無物,“自行不義必自斃,張屬官行為不端,福喜此時不處置,太子恢復後也必定不會容他。”
雖說郭滿沒法自欺欺人,騙自己這事兒與她無關,但周公子的安慰卻安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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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裡,周公子難得說了好些話。清淡的嗓音仿佛窗外皎白的月光,明明說著淡漠無情的話,卻偏偏令人心中感到安寧。
周公子一面說一面拍郭滿後背,跟拍娃娃似的,把她拍睡著了。
漆黑的夜裡,他自己反倒睜著一雙眼睛,沒了睡意。周博雅幽幽地盯著床頂,忽而無聲地冷笑,將福喜所做之事記了心上。
三日過去,郭滿所給的藥方治療效果十分顯著。
城南藥廬的那個病患,此時已經能扶著床柱坐起身,精神恢復了不說,連進食也恢復正常。如此成功,整個藥廬的大夫當場便喜極而泣。歡天喜地的氣氛中,承擔了疫區重擔的鍾太醫狠狠放下了懸了四個月的心,這麼大年紀,當場哭得不能自已。
得救了,這下真的得救了,東陵城活下來了。
新藥方投入治療,整個藥廬的人不論醫術高低全都支起了爐子,馬不停蹄地煎藥救人。周博雅嫌太慢,安排了府衙的官差將藥方滿城貼。怕有些人不識字,還拍了口舌伶俐的人走街竄巷地敲鑼打鼓,以口傳送藥方。
城中設了四個點,城南、城北、城西、城東四個方向全部設有熬藥點。熬好了的藥,命人專門送至重病之人手中。
太子這邊,自然也換了新方子。
臥病在床這些時日,府中發生的所有事,福喜都一一說與他聽。張屬官被處死,太子也是知情的。這段時日雖時夢時醒,但卻叫他看清了許多人的面目。往日說的比唱的好聽的那些個近臣,此時正在正屋門外跪了一片。
何運等人原本都打定了太子熬不過去才敢那般張狂,此時跪在地上,冷汗不停地往下流。好幾個膽小的,整個人仿佛水裡撈出來的一般,魂都要嚇飛了。天曉得周博雅那廝竟然運氣好到這個份上,必死的局面都叫他耗出了頭。
早知如此,他們就該拼死支持太子的決定。
專研出新型時疫的方子,救下整個荊州百姓的性命。想得再遠一些,有了方子,就不怕往後爆發此等相似疫症。這可是青史留名的大功一件,這群人如今悔得腸子都要青了。當初哪怕什麼都沒做,隻要不出聲反對,他們回了京城也一樣是功臣。
福喜冷眼看著這群人臉上青了白白了青,知道他們心中所想,隻覺得可笑。
現在後悔了?晚了!
且不說太子身子恢復會如何處置,卻說此時京城,北國的使團終於抵達了。
惠明帝為了表大召的友好與重視,特意命二皇子親自接待。二皇子出宮之時,正巧遇到偷摸著跑出來的四公主趙善榮。兄妹倆平日裡不算親近,但也不疏遠。二皇子雖說嫌棄四公主腦子不好使,但到底顧念一母同胞,對她頗為照顧。
此時聽說她想跟他一起去宮外湊個熱鬧,忍不住又要教訓她。
這丫頭從小就不是個老實的,規矩從三歲開始教。淑妃是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她全學進狗肚子裡,扭了屁股就忘。
二皇子一看她那雙不安分的眼睛就頭疼。他也了解自己這妹妹,此時若不帶她去,她必定會偷摸跟。為了不叫趙善榮在北國使團跟前鬧笑話,他於是命人給淑妃傳了個信。說是四公主今夜在二皇子府歇息,如此便帶她一起出宮了。
北國使團到時已是傍晚,天邊紅霞映照,漫天緋色。
二皇子一群人站在城外涼亭中,遠遠看著一行人浩浩湯湯靠近。頂頭一個紅衣少年騎在棗紅的大馬上,身姿颀長。刀削斧鑿的輪廓,一雙眼睛亮若星辰。他下巴高傲地昂著,額間一抹金線繡睚眦圖案的抹額,俊逸非凡。
四公主墊起了腳尖:“哇……”
第69章
藥方見效快,畢竟不是神藥。前幾日恢復迅猛,後期再服藥,藥效便會慢慢緩和下來。太子病症算輕的,用了藥,好得比一般人快許多。半個月的功夫,他已經能由人攙著出門走動了。府裡人被清理了一大半,整個院落都清淨起來。
周博雅端坐在他對面,眼睑低垂,正慢慢地為自己斟茶。
閻王殿裡臨門一腳又拉回來,趙宥鳴如今的心境明澈了許多。往日看周博雅,他覺得哪兒哪兒都不順眼。可東陵城這幾個月下來,城中一切都是他頂著。花城東陵城兩頭跑,趙宥鳴如今看著姑祖母家這個表弟,突然就釋懷了。
周博雅優秀,甚至比他這個太子更優秀,他承認了。
“聽說你攜美同行?”心境開闊了,趙宥鳴的笑容也真誠起來。周博雅從花城帶了個小姑娘回來,福喜也跟他說了。不得不說,僕似主人形,太子跟福喜想到一塊去。沒想到這個仙人表弟居然好童女。
因著這個愛好,太子突然覺得周博雅有人氣多了。外貌再是不染凡塵,內裡還是一個跟他一樣的大俗人。他好歹喜好正常,周家表弟就古怪多了。
心裡這麼想,太子看著周公子就更順眼了些。
周博雅聽他這般略帶親近的打趣,詫異地揚眉看了他一眼。
趙宥鳴卻並不忌諱,直接敞亮地笑出來:“看來還是叫你給發現了。”
他一手拄著唇,低低地咳了兩下,又緩緩開口道,“往日孤確實有些看你不順眼。孤自幼被人稱贊天資聰穎,聽得多了難免會自負自傲。一直被贊聰穎無雙的人,某日驚覺自己並非最優異。無論學什麼,總是被人壓一頭。偏偏壓人一頭的那人自己還一副不屑輕松的姿態,是個人都會覺得討厭。”
被茶苦到了心坎兒的周公子:“……”
“如你所覺,孤討厭你。”
趙宥鳴難得敞開心扉,似乎要把自己往日的憋屈全說給周公子聽:“你大約體會不到這種憤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學會,有的人隻看一眼就會。竭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有的人隨便擺弄幾下就會更好。你說誰能受得了?博雅啊博雅,孤忍你到今日可是嘔得心口都疼了。”
太子直剖心意,周博雅放下了杯盞,面無表情地聽著。
“不過過了今日,孤決定承認這個事實。”
其實沒什麼不好意思,嫉妒就是嫉妒,不如別人就是不如別人。他堂堂太子之尊,難不成這點承認技不如人的胸襟都沒有?趙宥鳴笑了笑,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你也別寡著個臉,就是看你這神態,也覺得十分討厭。”
周公子眼睫忍不住抽了下。
“殿下見笑了,”周公子淡淡道,“臣自小就是這神態,改不了。”
“沒叫你改。”
趙宥鳴坐了一會兒,覺得不舒服,自己便扶著石桌站起了身。
來回踱了兩步,他慢慢走到涼亭邊上,眺望北方的天空,“孤先前有些不成熟,總想著事事爭第一。現在已經想通了,不管你多優秀,隻要孤還是儲君,你的能力便是孤的助力。既然是孤的,那自然越優秀越好……”
說到這,他回頭笑,“傲氣一些也好,孤不必擔心你會被蠢貨招攬。”
這話說得實在,周公子忍不住也笑了。
他一笑,趙宥鳴笑得更開。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似乎親近了許多。
罷了,太子自己看開,於他於周家來說不算一件壞事。周家自從周太傅教導太子開始,便被默認劃到太子陣營。幾個皇子中,唯一叫人看得上的眼的,也就太子。周公子雖說沒投入太子麾下,實則也差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