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進府,庭院中已經有不少賓客到了,此時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寒暄。
張府的這宴辦得著實不講究。男女七歲不同席,一般規矩嚴些的世家,不論大宴小宴,男賓與女眷的席面也要區分開。然而他進了院子發現,張府的來客不論男女全集中在一處,甚至不少未出閣的姑娘,也毫不避諱地摻和在其中。
丫頭們端著託盤從中穿過,有些姑娘更甚者,當眾與同齡的哥兒嬉笑。
周公子隱隱皺眉,心道還好小媳婦兒沒跟來,否則定要被帶壞。不過面上卻未曾有什麼,隻眼眼觀鼻鼻觀心地尋一處清淨的地兒,身姿筆直地端坐著。
他圖清靜,卻依舊擋不了旁人窺探他。
幾個活泛些的姑娘,從周公子的腿踏入院子起便注意到這個人。高大的身材,清雋的容貌,以及出塵的氣質,愣是把一眾人襯成了土鱉。
少女慕愛,不論京城還是荊州,哪兒都一個樣兒。
相貌好自然就格外引人注目,姑娘們咬著耳朵,總拿眼睛去瞥周公子。她們可是花城頂頂貴重的姑娘家,若在平日裡,除非太守家的公子。尋常人家的子弟,她們素來連眼風都不給。今日頭一回陌生公子得她們青眼,已經算屈尊降貴。奈何她們俏眼飛給瞎子看,眼睛都眨疼了,得不到周公子哪怕一眼的回應。
有幾個大膽些的,在周公子的身後幽幽地打轉,明目張膽地遞來眼神試圖搭話。
然而周公子眼裡隻有茶杯,皆以低頭飲茶沒看見給化解了。
心有不甘,姑娘們不禁咬起了唇。她們雖說是商戶,但能來的家中得太守看重的。雖說士農工商,商人最低賤,但在花城,他們的身份實則比之主簿家的姑娘還體面幾分。若非貪圖周公子姿容絕色,當真看不上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姑娘們不由心中著惱,暗恨這公子不解風情。到底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們再不講究規矩,也不好鬧得太出格,於是隻能作罷。
周公子則盯著杯中一圈一圈蕩開的波紋,眼眸漸漸幽深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張竇禮拱著手姍姍來遲。
他人一到場,在座之人全站了起來。
太守老爺平日忙於公務,不常見到,在座自然一擁而上。恭維之語不絕於耳,周博雅在席位上沒動,張竇禮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到他身上。親眼所見,才切身體味到下人所言‘極俊極雅’是何意。周公子的容色,委實震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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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竇禮原本還有些猶豫的,此時看到人,他忽然就多了幾絲篤定。
貌美者有潘安宋玉,俊逸者則子都宋文公,以相貌青史留名的,往日他覺得是個笑話。但如今看到真人,想著大召三公子,周博雅,沐長風,趙小王爺。若真有稱頌那般俊美,大體就是眼前這幅模樣。
張竇禮心下忽然沉下去。但還是抱了一絲僥幸。
隨口寒暄幾句,打發了一種圍上來的地方豪紳,張竇禮身旁的小廝朗聲宣布開宴。商戶們有些嘴都沒張便失了先機,不免有些悻悻。開宴之後,周公子方才意識到先前想錯了。隻因女客全部移至後院。
砸著嘴回了席位,就見身姿婀娜的丫鬟捧著菜餚,魚貫而入。
菜品一盤盤擺上桌案,姿色上乘的侍女卻並未隨之退下,而是每人手捧著一壺酒水。嫋嫋婷婷地坐到男客的席位邊,半靠著桌案,貼身伺候酒水。
周公子冷眼看著,見在座一幅見慣不怪的模樣,眼底的暗芒越積越深。
他身旁伺候的,是一個紫紗衣的略豐潤的婢女。胸口鼓囊囊的物件兒似乎要將那點可憐的布料漲破,此時這侍女不僅不以為恥,還借著斟酒的動作靠近他,故意地擠壓胸口,擠得胸口兩團呼之欲出,直教周公子看了反感不已。
他於是也沒憋著,哗啦一下揮翻了那女子手中的酒壺,站起了身。
隻見那女子哎呀一聲嬌啼,撲到在地上便露出了半邊肩膀。這般動靜不小,立即所有人目光都投了過來。張竇禮本就在試探他,自然將周公子的舉動全納入眼底,就連周公子面上的厭煩也不曾漏過。
“郭公子怎麼了?”他於是立即道,“可是下人伺候不當?”
周公子負手而立,挑著眉便直言不諱:“本公子家中早有嬌妻,夫妻和睦,本公子自當潔身自好。張大人宴客,卻隻拿得出此等齷齪手段,實在令人不齒!”
他怒目而視,話裡話外毫不掩飾出身的優越,仿佛就是那最口無遮攔的勳貴子弟。
張竇禮心中放松了一些,面上卻隻作惱怒。
然而周公子仿佛看不清他惱怒,張口便一通說教。那不知所謂的模樣,叫暗中觀察的幾位心裡也疑惑起來。約莫真不是周博雅?周博雅那等耗費世家心血教導出來的嫡長孫,哪能是這般模樣。這人瞧著,似乎不通人情……
幾人心下猶豫之後,眯著眼看下面周公子怒斥的苗仲傑忽然揮手招來一個人。居正易等人不明所以,隻見他衝那人耳語一番後,忽然嘿嘿笑起來。
“大人?”繆闡明不解,“您這是?”
“聽說周家公子為人警覺,最善辨毒。本官倒要瞧瞧,這位公子哥兒識不識得神仙散……”苗仲傑嘖嘖地搖頭,似乎感嘆又似乎可惜,“那可是好玩意兒!若非此時特殊,本官還舍不得給他糟蹋呢!”
幾人都是上了年紀的,夜裡總要用些東西助興。
神仙散一提,大家心知肚明。
且就看著那小廝捧著一壺新的酒水,給周公子換上。上首張竇禮一看這小廝,瞳孔頓時一縮。就見小廝不著痕跡地給他打了個手勢,張竇禮立即明白。親自斟了一杯酒,下了臺階:“郭公子提醒的是,是本官狹隘了。”
他示意小廝替周公子滿上,親自敬他酒:“來,本官敬郭公子三杯。”
周博雅端起杯子一嗅便知道有問題,嘴角抿著,臉沉了下來。
“郭公子這是何意?”張竇禮見他不動,臉頓時又是一變,“本官親自敬了酒,郭公子卻不願飲。難不成是看不起本官?”
周博雅眼睛眯了起來,端起杯子。
“這便是了,”張竇禮似乎滿意了些,“本官有錯就跟你賠了罪。郭公子到了本官府上吃酒,該給東道主面子的,也自然不該少。”
眾目睽睽之下,張竇禮又連哄帶威脅的,周公子隻能仰頭幹了。
第74章
所謂神仙散,其實不過名字好聽些的春藥,本質上一樣的齷蹉。
總有些上了年紀卻還色心不死的人,要借助些藥物來成全自己的欲望,神仙散便是因此而來。此藥當初在京城盛行過一段時日,不過後來因接連幾位朝中大臣用藥過度,馬上風猝死家中而臭名昭彰。如今在京城此種藥物已經被朝廷明令禁止了。
周博雅隻輕輕一嗅便嗅出來,眼眸漸漸幽沉。
這杯裡似乎放得並不多,但這丁點兒的量足夠意志不堅的男子醜態畢露。不過周公子自幼克制力便異於常人,隻這點量兒,於他來說並不妨礙。
張竇禮眼看著他毫不避諱地咽下去,心裡那根緊繃著的弦兒又松了些。
苗大人身邊的小廝突然端著酒出來,張竇禮其實沒預料到。畢竟事先沒通過氣兒,他並不知苗大人送來何物。不過見小廝臉色古怪,裡頭定然不可能是好東西。約莫是能叫人原形畢露的東西,他便直接配合灌周公子。
見他一杯酒水下肚,張竇禮還未張口命人滿第二杯,四周觀望的賓客便十分有眼色地替周公子打圓場。
畢竟在做客,主客鬧得太僵,在座其他人都要不自在。
在座一半以上又都是商戶,最是圓滑不過之人。此時笑著上完打圓場,直言說亨嘉之會就該盡興而散。妙語連珠的,十分自然地便將氣氛緩和了起來。素來得張竇禮青眼的花城首富眼看著張竇禮臉色和緩,哈哈笑著上前,說要替周公子敬他一杯。
旁人都張口了,若張竇禮再追著不放非要為難周公子,未免顯得小氣。張竇禮於是冷冷一哼,也沒拒絕,順著臺階便下了。
揮袖轉身,又回上首坐下。
周公子順勢也放了手中的杯子,款款坐下。周公子生得白皙,案桌底下不著痕跡地運氣,一股淡淡的薄粉便暈染上臉頰。他淺淺一抬眼皮,好一番活色生香。這儼然就是醉了酒,在座之人見此情此景,難得有了這個共識。
庭院中僵持的場面,又恢復了熱絡。
藏在暗處的幾位不由不解,張大人這是何意?怎地才一杯酒水下肚便沒了動靜?這小子到底是還不是啊?居正易不由地轉頭看向苗仲傑。
就見苗仲傑正靠著軟榻,一手撵著慢悠悠地胡子。
細成一條縫的眼睛正半睜半眯著,細成一條縫,仿佛一隻痴肥到走不動路的貓。此時若仔細打量,便能注意他眼睛縫隙裡閃過惡意的光。半明半暗之中,顯得人陰鬱且狡猾,不知在琢磨什麼鬼主意。
“大人?”繆闡明心道苗大人果然就是苗大人,高深莫測,“依您看,這小子是否有可能真是大理寺那位大理寺少卿?”
苗仲傑淡淡瞥他一眼,一隻手背在身後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並未置一詞。
頓了頓,他又歪著脖子去看外頭的周博雅,忽而古怪地笑了下。
居正易不解,笑什麼?有何好笑之處?
於是也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