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積雪如今有一尺來厚,雖說有人清掃道路,但這麼一會兒,清掃過的道路卻依舊落了半掌積雪。馬車壓過其中,咯吱咯吱的輕響,行動頗有些不便。
郭滿歪靠在軟塌之中,臉上被熱氣燻得紅撲撲的。
前面就是周家所在的巷子了。眼看著馬上就到周府,想等下還要先去福祿院請安,郭滿就完全失去玩笑的興致。事實上,經謝思思一事,郭滿實在很難對大公主這個人生出好感。哪怕大公主並沒對她使過壞,但很抱歉,她就是討厭大公主。
周公子看出了郭滿情緒的消沉,放下手裡的手札,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窩著吐悶氣的郭滿。
郭滿動了動,往旁邊挪了挪,不說話。
“怎麼了?”周公子狹長的鳳眸眸光潋滟,試探地問,“滿滿是在生為夫的氣?”
周公子如今也是被郭滿給虐怕了。自從被郭滿抓到把柄之後,他在小妻子心中偉岸的形象徹底崩塌。如今小丫頭是想對他生氣便對他生氣,想掐他便掐他,簡直把他‘濁世佳公子’的夫綱撕下來扔地上猜。
周公子私心裡對此十分不忿,覺得小妻子簡直猖狂!
然而每回決定要給郭滿一個教訓,還沒張口,就被郭滿給反咬一口。這女子牙尖嘴利,每回都懟回到他的心坎裡去。再是不忿又能怎樣?他能打人麼?不能!他能兇她嗎?不能!還不是一樣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周公子如今都放棄自我了。隻要郭滿心情不好,他就覺得郭滿又在生他的氣(…)。
於是又戳了戳郭滿,郭滿動了動,還是不說話。
周公子眉頭輕輕皺了皺,有些敏感地問她:“……到底怎麼了?若是心裡有氣切莫憋著,滿滿你且說與為夫聽。”
“沒……”
郭滿總不能說,她不想見到大公主吧,“就是總覺得,回到家又有事在等著我了。”
周博雅眉頭一動,立即知道她在憂心什麼。事實上大公主對郭滿的心結,周博雅比郭滿本人還清楚。
自己的祖母一生信佛,太過信奉懷恩大師的籤文。一廂情願地認定了郭滿鳩佔鵲巢,從一開始便沒拿郭滿當正經的孫媳婦來看。而後又見郭滿不如初見之時的溫順恭良,私心裡認定了郭滿心機深沉,故意在她面前裝模作樣,因此而惡了郭滿。
周公子對此十分厭煩,但又無法解開這種祖母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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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因大公主性子太過剛愎,她從來隻信自己的判斷,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哪怕周博雅相勸,甚至周太傅想勸,都沒用。她若是厭惡誰,誰要幫她厭惡的人說話,那便是與她作對。過多的摻和其中,除了加深她對厭惡之人的厭惡,根本於事無補。
念及此,周博雅幹脆起身坐到了郭滿的身邊。
長胳膊勾著郭滿輕輕一撥,咕嚕一滾將人哗啦到懷裡:“祖母那邊,你且隨為夫去請個安便是。其他事便不必管,為夫自有主張。”
被說中了心事的郭滿一愣,嘴上不承認:“你這意思……是覺得我跟祖母關系不睦?”
周博雅:“……”
“……別鬧!”他哪裡是這個意思。周博雅扯了扯嘴角,有點被這丫頭直接的一句話給頂得肺疼,“為夫的意思是說你莫慌,隻管做了你該做的,其他事自有為夫替你安排。”
郭滿心想你要怎麼安排,一個孝道壓死人的社會,你能拿祖母如何?
然而她還沒問出口,馬車便到了。
福祿院安排了人在門口等著,果不其然,小夫妻才下馬車,就有人匆匆來跟前請他們去福祿院見禮。說是大公主早就在等著了,請大公子與少夫人切莫耽擱。郭滿緊了緊身上的兜帽,牽著周公子的手,便隨下人去了。
誠如如郭滿奇準無比的直覺所感知到的,小夫妻倆才匆匆去福祿院行了禮,大公主就發難了。
事實上,上回破廟之事經過一年半的發酵,已經成了大公主心中一塊爛掉的毒瘤。若說原先她隻是單純地不喜郭滿,如今當真是厭惡了她。所以,哪怕與周家“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規不符,她也非得折騰你出出氣,把心裡這根刺給拔了不可。
隻見西邊的門簾被人掀起,桂嬤嬤牽著嘴角,領著三個水靈靈的女子款款地進來。
大公主端坐在上首,手裡捧著一盞香茗,看也不看郭滿。
三個姿色頗為秀麗的姑娘含羞帶臊地瞄了眼天人一般的周公子,臉頰酡紅地垂下頭去。大公主卻是慢悠悠吹著白瓷杯盞中嫋嫋的水汽,語調中帶幾分敷衍道:“這是年前本宮為雅哥兒備著的人,雅哥兒匆匆南下,這人就沒安排進你們院子。如今養也養了大半年了,雅哥兒既然已經回來,郭氏你便都領回去吧。”
郭滿:“……”
方氏李氏以及幾個周家的姑娘都在,滿屋子的人。理直氣壯的塞人,郭滿氣得差點沒脫了鞋子一鞋子砸死那老太婆。
郭滿正要張口就懟大公主,周公子適時拍了拍郭滿的手,搶先開了口:“祖母,想來您也知孫兒的脾氣,最是不喜人多。如今西風園裡伺候的下人夠多了。”
大公主對郭滿冷淡,對金孫卻是全然不同的態度。
她立即抬頭看向周博雅,聽他說,立即嗔了一眼周博雅,“你莫跟祖母打馬虎眼!這是給你院子裡伺候的?你仔細瞧瞧,這幾個容色的是用來端茶遞水的?你這孩子,非得要祖母把話說敞亮了?”
敞亮不敞亮無關緊要,周博雅冷淡道:“不必,孫兒看不上。”
話音一落,滿面嬌羞的三個女子頓時就僵住了。似乎沒想到周博雅回這麼說話,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周博雅,眼睛瞪得老大。溫潤知禮的大公子,什麼時候變這般冷酷?
“博雅你這孩子,你知道祖母此舉何意!”
大公主說著,終於舍得給郭滿一眼。然而這一眼,滿含譏诮與厭惡。大公主雖沒言明,但她言辭中的未盡之言在座之人都明白。無外乎還是在介意謝思思擄人那事,大公主這心裡還在計較郭滿衣不蔽體失節。
郭滿瞬間意會她的意思,頓時就氣炸了。
雖說當眾跳出來與大公主頂嘴是一件十分愚蠢的行為,但郭滿這一刻寧願蠢也要懟死這剛愎自用的老婆子。有完沒完?她相公都沒說什麼,這老婆子怎麼這麼事多!
“祖母,孫兒有一話,要與您說。”周博雅一看郭滿這神態就知不對,立即打斷,“這事事關孫兒自身,可否移步說?”
第167章
內室裡隻有祖孫二人,靜得仿佛一根針落地上都能聽見。須臾,周博雅說了句話,頓時打破了內室的靜謐。
“你,胡說八道!”
“祖母知孫兒的脾氣,孫兒何時騙過祖母?”
周博雅抬眼,靜靜地看著大公主。無聲的壓力,叫大公主捏著杯盞的手骨用力得骨節發白。
“不會的!”
她顫抖著眼睫,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芝蘭玉樹的孫兒,心中仿佛有陣陣悶雷在轟隆隆作響,“這怎麼可能!”
尖利的聲音冒出來,大公主意識到聲音太大,怕外頭聽見了,連忙壓低道:“雅哥兒,子嗣大事可不能拿出來玩笑,這是關系宗族門楣的,你如何能說出如此誅心之言?莫開玩笑,祖母受不住……”
“……是孫兒對不住了。”
低低的說話聲傳來,繡松鶴圖的屏風後頭,周公子身形筆直。
大公主心中驚疑不定地盯著周博雅,左看右看,見周博雅盤腿坐在軟墊之上,身姿筆挺氣質,清雋俊逸。雖說比之一年前消瘦許多,但依舊精壯,風採不減分毫。怎麼看都不像不能生養子嗣的廢物點心!這瞎話說得未免也太過了!
這麼一想,脾氣就上來了。
大公主認定自己孫子是在為外面郭氏那女人開脫。這是覺得她為難郭氏,故意說出如此離譜的話來剜她的心:“蘇太醫可是親自給你把過脈的,你的身子是什麼好不好,祖母難道不知道?別盡說些不著調的話!”
“祖母若是不信,大可請蘇太醫過府一趟。孫兒何必在這事兒上玩笑。”
大公主自是不信的,狐疑地看了周博雅許久,黑著臉著人去請蘇太醫過府。
屋外的大雪下得寸步難行,蘇太醫卻來得很快。廳堂裡人早就散了,郭滿也先行回了西風園。福祿院裡如今就剩周公子祖孫端坐在窗邊,無聲地對峙。
蘇太醫攜著一身風雪匆匆進來,被早早候在門口的王嬤嬤親自引到內室。
王嬤嬤一面走便一面小聲地與蘇太醫交代。蘇太醫進了內室,才走到祖孫倆跟前,大致的情況就已經了解了。他看了眼消瘦了許多的周博雅,見他眉眼清亮平和,面色白皙泛粉,似乎與往日並無太大不同。不過當真那方面有事,光從面上是看不太出來的。
王嬤嬤立即搬了個軟墊過來,放在周博雅的身邊。
“蘇太醫來了。”
大公主看了眼蘇太醫,抬手指了指周博雅,眉頭緊鎖地道,“你快過來,給雅哥兒把個脈吧。”
蘇太醫點點頭,走到軟墊旁盤腿坐下來。藥箱常年備著,他開了箱子先取了帕子出來,眼神示意周博雅自己把手腕擱上去。
說實話,周公子面上從容鎮定,心裡多多少少有些尷尬。雖說他天生性子淡漠,執著之事執著之人甚少。卻並不代表他沒有身為男兒的自尊心。說的時候不尷尬,反倒被蘇太醫一個眼神給弄得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