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著我的手,叮囑道:「小風是我從花樓裡買回來的小倌,體弱敏感又心細,是個擅長體貼人的,隻有一點不好,你可切莫別再招惹旁的小倌,被他知道了,輕則哭唧唧,重則要自掛東南枝,以示情深似海。」
我打了個哆嗦。
體弱,敏感,心細。
真的和門口那位有半點關系嗎?
5
謝平之高燒重病,藥石難醫。
他小時在皇宮做伴讀,也算是皇上看著長大的孩子。
一時間,陛下原本難消的怒火開始略有平息。
皇上派太醫去診治,可每次病情稍有和緩,便又嚴重。
久而久之,太醫們為難地稟明聖上,也許是因為牢獄陰冷,環境惡劣,這才難以好轉。
恰好皇後在國寺上香求得根壞籤,令她徹夜難安。
誰都知道,國寺解籤解得最好的,是帶發修行的佛子,謝懷鈺。
如今,他在牢中,又怎麼能撫平皇後的不安。
一點一點的細節,讓皇上不斷回想起謝家的功績。
最終,他網開一面,決定放了謝家老小,隻審謝大人。
謝懷鈺等人出獄那日,我本要去接他們,但沒料到,被人絆住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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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叫小風的小倌失足摔進湖裡。
這位可是長公主的人,碰壞了,我可賠不起。
我連忙去探望。
小風斜斜倚靠在引枕上,臉色蒼白,真有幾分長公主嘴裡的孱弱樣。
他微笑著說:「姐姐又來看我了,這些日子,總勞煩姐姐,小風心中著實難安。」
他確實應該難安。
自把他接進府,他三天兩頭地受傷,要麼崴了腳,要麼岔了氣,要麼著了涼。
他身份敏感,我不敢假以他手,隻好日日夜夜親自照顧他。
隻是今日,確實有些不太方便。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小風努力撐起身子說:「姐姐,若你要我伺候,我還是動得了的。」
「不必。」
他便失魂落魄,眼珠生霧:「是我貌醜,礙了姐姐的眼,若得不到姐姐的寵愛,我還不如淹死算了。」
我見他羞憤要起身,連忙按住。
布料糾纏,不可開交之際,恰好我哥敲門而入。
「妹妹,馬車備好多時了,再晚就趕不上——」
他忽然頓住,雙眼瞪著床上的男人,發出極其響亮的抽氣聲。
我有些奇怪,我前幾日就告訴他,我院中藏了個小倌來著,倒也不至於這麼吃驚吧。
他剛要叫出聲。
小風松開我,笑眯眯說:「奴名小風,是長公主送給姐姐的情郎,奴拜見王公子,公子近來可好,身體可還康健?」
我笑了笑,這人還挺有趣,頭一次見生人,就問候人家身體情況。
我哥像枚漲紅臉的啞炮,結結巴巴說:「挺好的。」
我偷偷打趣:「怎麼?第一次見小倌,羞到不行了?」
他盯著我,意味深長地說:「確實第一次見。非常意外,大為震驚。」
那時,我還沒聽出他的話外音。
小風虛弱到舉不起勺子,隻能靠著我的肩膀,讓我喂藥湯。
我哥站在旁邊,剛要嘲笑,小風斜斜盯向他,他便又憋了回去,如喪考妣。
6
我們來晚了。
謝家一行人已經離了牢獄。
我和我哥連忙追過去。
謝府京城的宅子還被扣著,謝家人還得僱馬車去郊外的莊子,攜家帶口,容易又生波折。
幸好,他們沒走遠。
我看見幾個年長的謝家兄弟正在和馬行的人激烈爭執著什麼。
幾個年輕的姑娘緊緊牽著手,躲在後面,可還是有路人不善地看著她們。
「是那個貪官謝清正的親人。」
「呸!要是我,我才不給這種狗官的家人借車子。」
「他們是怎麼被放出的?怎麼不把狗官全家都斬了!這才解恨!」
「你們!」年紀小的謝九郎忍不住,握拳怒道。
「宏遠。」謝懷鈺開口制止住他,「多說無益,清者自清。」
他更瘦了,眼底藏著疲憊,正用力撐著大哥謝平之。
我和我哥連忙揮鞭縱馬過去。
「住口,陛下親自下旨放的人,你們也敢隨便議論?」我揚聲道,「謝大人多年治水有方,年年賑災有功,他要是想貪,怎會隻貪三百兩白銀,分明是有人陷害,刻意侮辱!」
路人紛紛止了聲。
謝懷鈺猛地抬頭,與我對視。
那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一束光。
他盯著我的臉,緊皺的眉頭徐徐松開,又立刻把頭深深低下。
謝平之看見我,眼神亮了亮,奈何吃過藥的身子,還生著重病,站不起來。
我們衝他們拱手,讓女眷病弱都上了備好的馬車。
幾輛馬車林林總總備好了行囊,家僕站在旁邊,阻擋了路人的責難。
待一切打點妥帖,我剛與謝夫人告辭,下車時,卻看見謝懷鈺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他堵在我的去路上,實在避不過去,我隻好衝他行禮:「謝公子,你可以上車了,家僕會護送你們去莊子,有何事通知管家,我們王家能幫就幫。」
謝懷鈺卻依舊不動,他捏著佛珠,飛快地捻。動作有些焦躁急促。
我揣摩道:「你父親應該沒有大礙,這些日子還得勞你們再等等,待刑部的同僚……」
「王薇歌。」他輕輕打斷了我。
似乎知曉,等我那句話說完,我們就再無話可說了。
「上次在獄中,我叫了你,你沒有聽見。」
「聽見了。」我承認。
謝懷鈺的眼珠顫了一下,嘴唇抿起。
他沒有問我,既然聽見,又為何不轉身。
謝懷鈺靜默了一會兒,輕聲說:「你對我家的恩情,謝某沒齒難忘,情深恩重,日後必定報答。」
我衝他拱手:「官場風雲叵測,我哥性情率直單純,如今隻在太子門下掛闲職,謝郎日後若發達,煩請你關照他一二,如此便是償還恩情了。」
謝懷鈺穩如泰山,沒有告辭。
他抬頭看著我:「還有呢?」
我訝然。
這實屬罕見。
因為放在先前,謝懷鈺恐怕與我多說一句話都嫌長。
我們情深意濃時,他也曾在月下,笑著捻起我耳邊的落花。
但當我哥與他商議親事時,他卻瞬間抽身而去,拱手冷淡道:「王公子切莫錯怪謝某,謝某隻當王小姐是我的妹妹。」
我哥氣得差點抄起酒杯砸他。
他卻不躲不避,語氣硬邦邦,直白道:「王小姐性情活潑爛漫,但還望恕罪,謝某生性無聊,恐難哄得王小姐開心。」
他這句話,簡直把「我性格過於吵鬧,配不上他」說得明明白白了。
本該至此就結束。
我也不願意與他多生糾葛。
隻不過,我被拒婚後,難免失落了幾日。
我哥可憐我,氣到睡不著,半夜喝醉了酒,強行闖入謝家,要給我討個說法。
偏巧看到謝夫人正在請林家小姐賞月。
謝懷鈺一身月白色長袍,發尾系著玉環,要多風流有多風流。
他眉眼低垂,為林小姐斟酒。
原來,他天生長了一雙深情眼,看誰都一個樣。
我哥失魂落魄地走了。
許是怕我哥出去亂說話,不到幾日,謝懷鈺便自請去寺裡修行,為祖母祈福。
那年花朝節,我們見過一面。
那時我與幾個姐妹在寺裡祈福,有人與謝家有姻親關系,為盡禮節,要前去拜訪當時在寺中修行的謝懷鈺。
我隻好躲在眾人當中,見了他一面。
那時,香火嫋嫋。
他垂目靜靜衝我行了一禮。
「王施主,別來無恙。」
不等我回答,他便沉靜地轉頭離開。
我猜想,他合該是恨我的,恨我太容易託付真心,這麼快就要和他商議親事。恨我若能死死守著真心,難動情,這層脆弱的窗戶紙便能慢一點戳開,他也就不必在仕途剛剛飛黃騰達時,又被迫來寺中修行。
我回想到此,醒了醒神。
見謝懷鈺還站著。
簡直像是要和浪蕩子討要說法的痴情女郎。
我便又搖了搖頭:「沒了,我對你真的別無所求。」
這合該是一件好事,但不知為何,謝懷鈺的臉色卻沉了下去。
他終於轉身,背過身面向馬車,定定站著,站了許久,這才掀簾上車。
7
謝懷鈺一走,小風的病碰巧也好了。
他笑著說,要擺宴報答我這些日子的照顧。
這一忙,便鑽進小廚房裡不出來了。
他病殃殃歪久了,突然康復,我驟然間不太適應,眼睛總不由自主去找他,卻會落到空空如也的床上,沏茶時總下意識也給他摻杯不涼不燙的,最後卻又隻能隨手倒掉,祭給茶寵。
他看著個子高,模樣長得又俊又野,實則嘴巴甜,身段軟,能示弱就示弱,能撒嬌就撒嬌,偏偏每次都把握分寸,不惹火,又恰好撓到我心頭的軟肉,哄得我舒舒服服。
現在的面首,察言觀色的能力都這般爐火純青了嗎?
我暗暗咋舌。
當晚,水榭擺設一新。
紅簾漫卷,廊角墜著荷花燈,夜雨微墜。
小風穿了件玄色勁裝,說要為我舞劍。
我哥率先說:「好。」
擊箸為他伴奏。
小風衝我笑了,眉眼在夜風荷香中溫軟到模糊,劍氣卻分外昂然。
一擊斬斷紅簾,漫天的紗羅傾斜到他的身上,他始終盯著我,紅紗之下的皮肉似乎比這抹紅更加滾燙。
我愣了愣神。
劍舞卻越發慷慨激昂,吞雲驅虎,勢不可擋。
他平日的插科打诨隱藏住了所有,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他那副高大健壯的身軀裡,隱藏著多少爆發力。
他倚劍旋身,驟然跪坐在我的小幾前,笑容帶著少年才有的惡劣,叼走了我的酒杯。
「姐姐,你允我飲?還是不能飲?」他低聲說。
似乎那半杯我喝過的殘酒是什麼珍寶。
而他把所有選擇權都給了我。
我近乎窒息。
外面的雨聲太過嘈雜。
他靠得太近,我能聞到身上凜冽的冷氣和淡淡的荷花香。
飲。
還是不飲。
他似乎看出我的窘迫,低低笑了,笑聲壓得太低,變成了鼻息和胸腔的哼笑。
他稍稍讓開些空間。
我吸了一口氣,恍若整個水榭都沒了,荷花燈也沒了,我哥也沒了,我滿心滿眼隻能看到半披著紅簾的他。
湖面倒映的碎影讓他眼睛如明珠般,閃爍光芒。
我張了張嘴。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