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都是人說的, 編瞎話誰不會呢。
隻是每一句瞎話都要面臨喪失自我的代價。
玉簡:“侵染度+10%。”
林也奚起初說得還有些艱澀, 隨著侵染度提升,她越來越覺得順暢,這些話根本不需要經過大腦,張口一出,通體舒泰。
“我怎麼會救許輕如?我是知道合和峰的人困不住她,故意去搭把手的。
“她的迷魂術十分厲害,大半個合和峰都中了招,若非我及時趕到,她此時已禍害了更多同門。
“我將其制服,帶離了合和峰,打算略作修整後將其送去律法堂!”
玉簡:“侵染度+10%。”
總侵染度已經40%了。
林也奚故意淪陷後,哪怕結丹了對侵染的抵抗力也沒有什麼增強的跡象。
果然,這和修為無關。
無論是記名弟子還是元嬰期老祖,在“天道”下,皆是芻狗。
林也奚這番話說完,蒼瀾峰的弟子們才像被輸入了新程序的機器人一般,有了“思路”。
“這樣啊……”
“原來師姐是去抓許輕如了……”
白燦燦變化最大,他原本是一群人中的一個,此時卻像是恢復了一般,如往常一般無二,撲過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師姐!嚇死我了!我以為你真的……真的……嗚嗚嗚,太好了,你沒有丟下我們,你沒有走,你……”
Advertisement
他哭得很兇,那蔓延而出的恐懼無比真實。
這個畛域並非在無中生有,而是在挑戰人性。
沒誰能受得住。
除非壓根就不是人。
林也奚拍拍白燦燦的肩膀,安撫道:“沒事了。”她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入了畛域,非瘋即死。
是啊,即便沒瘋沒死,彼此間也有了難以修復的裂痕。
假中有真,才是最傷人的。
秦安安性格內斂些,平日裡也更加理性一些,此時她怔在原地,一聲不吭。
林也奚喚她:“安安姐。”
秦安安一驚,她眼中有些閃爍,可很快那慈和的笑容浮上面龐,她微微笑著,說道:“如此甚好,那便盡快將許輕如送至律法堂,交由執事們處置吧。”
林也奚留意到了她的異常,隻是她不敢喚醒她。
這畛域詭異,卻暫時無害。
沉浸在其中反倒比醒著安全些。
至少不會被“圍攻”。
林也奚看向許輕如:“理當如此。”
玉簡:“侵染度+10%。”
許輕如一直沒出聲,她不知道林也奚的計劃,但她會全力配合。
聽了她那些話,她心中毫無波動,甚至還用捆仙繩束縛了手腳,做出了被抓住的模樣。
唯有一點,許輕如不敢看林也奚。
她怕看到那詭異的笑容附在林也奚臉上。
隻要不看到林也奚那般笑,她便能保持清醒。
六品清心符太珍貴了,她想留著。
林也奚帶著許輕如和離遊去了律法堂。
哪怕離了蒼瀾峰,她也沒有和許輕如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神交流都沒有。
林也奚自身的侵染度已經高達60%,很多話她已經說不出口,連思考起來都逐漸變得吃力。
這感覺很難形容,她明明還是自己,兩世的閱歷都有,也記得自己要做什麼,可是情緒卻有了自己的想法。
這樣就很好啊,為什麼要打破呢。
人哪有不偽善的,那麼較真做什麼。
這裡和外面也沒什麼區別啊。
所謂的偽善,難道不是哪裡都有嗎。
哪有什麼至善至惡,不過是孩子的天真幻想罷了。
難道你不偽善嗎?
林也奚你多偽善啊。
你有那麼在意蒼瀾峰的記名弟子嗎,你根本都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吧。
你把他們收上蒼瀾峰是為什麼?
他們再怎麼努力也隻是練氣,再怎麼掙扎也是修真界的最底層。
你收留他們根本不是什麼好心善舉,而是覺得蒼瀾峰上太冷清了。
這難道不是偽善嗎?
為了你這虛假的善意,他們就該在這蒼瀾峰上蹉跎一輩子罵。
你對白燦燦和秦安安就不偽善了嗎?
你對他們好,不就是害怕他們離開嗎?
這蒼瀾峰上,隻有你有資格向天問道,可你怕寂寞怕孤獨,所以用善意留下他們。
玉簡:“侵染度+10%,總侵染度:70%。”
林也奚定了定心:“嗯。”
她得說點什麼,要不然這侵染度就像脫韁野馬一樣,狂飆不止了。
入“偽善”是真的很容易。
她現在已經十分恍惚了。
到了律法堂。
林也奚根本不需要思考,話已脫口而出:“唐師姐,許輕如意圖逃匿,我將她抓了回來。”
她拉住許輕如,手上力氣根本收不住,隻想將她用力丟過去,狠狠丟過去。
律法堂的執事迎了上來。
為首的是一位身著筆挺法衣的年輕女子,她玉冠束發,眉眼間英氣十足,說話聲調也頗低,很有威嚴。
她叫唐清,金丹期後期的法修。
唐清打量著林也奚和許輕如,緩慢說道:“這麼說,林師妹並非與其同伙,而是將她捉拿歸案了?”
林也奚斬釘截鐵的應道:“對!”
唐清看著她,肅穆的臉上忽然一顫,展露出一個與她氣質截然不同的笑容。
慈和、寧靜,本該是如沐春風的笑容,此時卻讓人寒毛倒豎。
林也奚嘴角抽動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得笑,得笑得與她如出一轍。
玉簡:“侵染度+10%,總侵染度:80%。”
林也奚笑了,笑得極為舒適,那油然而生的快樂充斥四肢百骸,濃濃的滿足感填滿靈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仿佛吃到了最愛的美食,達成了長久的心願,回到了母親的柔軟懷抱,享受到了極致的安寧與愜意。
真好啊。
太好了。
她早就該放下一切,沉浸其中,徜徉在滿滿的幸福中。
玉簡:“侵染度+10%,總侵染度:90%。”
唐清滿意頷首,她看向許輕如,一鞭子抽在她側臉上,肅聲道:“說,為什麼欺辱同門?”
許輕如本就膚色嫩白,此時鞭痕烙下,瞬間皮開肉綻,她垂著眸子,一聲不吭。
唐清又一鞭子抽下來,對準的是她另一半臉。
林也奚陡然一激靈,她身體比大腦反應還快,接住了唐清的鞭子。
唐清看向她。
林也奚隻覺後背一陣冷汗,她依舊在高侵染狀態,遵循著偽善的邏輯,說道:“唐師姐,這點皮肉之痛,她隻會覺得舒爽,何不用真言符,讓她道出實情。”
聽到她的話,許輕如身體顫了顫,但她沒有抬頭,依舊避開了林也奚的視線。
無論林也奚說什麼做什麼,她都配合。
絕對配合。
唐清又掛起了笑容,道:“也對,我們律法堂行事,向來公正嚴明,理應調查清楚再做處置。”
高階真言符極其昂貴,但築基以下的卻很便宜。
許輕如隻是築基境,二品真言符足以。
一道真言符落下,唐清再度問她:“你為何欺辱離遊?”
許輕如嘴唇動了動,說道:“我沒有。”
唐清勃然大怒:“若非你濫用迷魂術,離遊又怎會是這副痴傻模樣?”
許輕如依舊說道:“不是我。”
唐清道:“那是誰!”
唐清問出這句話時,林也奚的心怦怦直跳。
她幾乎要忍不住了,本能和理性在拉扯,一個聲音不斷說著:“阻止她,不要讓她說真話,不能讓人知道。”
明明是林也奚故意布下的,明明是林也奚有意引導,故意促成眼前這局面的,可是她卻要控制不了自己了。
玉簡:“侵染度+10%,總侵染度:100%。”
林也奚徹底淪入“偽善”。
就在此時,許輕如在真言符的加持下,說出了真相:“是林也奚。”
說完這句話,許輕如慌了,她忍不住抬頭看向林也奚,看到的是詭異笑著的紅衣少女。
完了。
全完了。
他們都成了“偽善”的傀儡。
唐清蹙眉,質問她:“你是說,讓離遊變成這樣子的是林也奚?”
許輕如:“……是。”
唐清轉頭,看向林也奚:“怎麼回事?”
林也奚腦中全是那個聲音——
解釋啊快解釋,你不能擔下這個罪。
你不是故意讓離遊這樣的,你是為了救他。
你一片好心,怎麼可以這樣被誤解。
不要承認,絕不承認。
你會被逐出宗門,你會失去一切,你會孤零零回到那小木屋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是我。”林也奚壓住了那聲音,艱難地說道,“沒錯,是我讓離遊變成這樣的。”
一旦說出口,她便覺得輕松多了:“離遊當時心神不穩,我故意刺激他,他才成了這幅樣子。”
她接著說道:“所以,此事與許輕如無關。”
唐清怔了怔,她臉上變幻莫測,一會兒肅穆一會兒微笑,青筋在她額頭鼓起,她似乎不知該如何思考了,隻是執拗地問道:“為、為什麼?”
林也奚平聲靜氣道:“因為,這就是事實。”
玉簡:“侵染度-70%,當前侵染度:30%。”
林也奚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一般,渾身汗涔涔的。
她賭贏了。
她想的沒錯,破出“偽善”的鑰匙是,對事實的堅守。
林也奚利用了許輕如和離遊這個事件。
沒人知道真相如何,他們都先入為主地認定了是許輕如欺辱了離遊。
可事實上,離遊之所以會這樣,是林也奚在我行佛的畛域中,給了他過度的刺激。
林也奚押著許輕如來律法堂,這個行為是偽善的。
許輕如在真言符下說出了真相,顛覆了畛域的邏輯。
林也奚若是否認,那她永遠淪入“偽善”。
可她沒有否認,她在侵染度高達100%的狀態下,仍舊尊重事實。
所以,她破出了“偽善”。
偽善是人性。
真誠也是人性。
入世再出世,才是真正的出世。
周圍景象陡然虛晃起來,肅穆的律法堂和破敗的律法堂交替出現。
一會兒是巍峨矗立的門樓,一會兒說東倒西歪的殘骸,一會兒是血流成河,一會兒是澄澈的大理石地面……
畛域在松動!
咻地一聲。
一道笛音從身側襲來。
林也奚反應極快,拉著許輕如避開。
笛音刺到唐清眉心,她尖叫一聲,化作一灘血水。
瘋瘋癲癲的離遊站起身,他彎起一雙桃花眼,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溫和風趣:“奚兒,何必呢。”
這不是離遊的笑容,更不是離遊的腔調。
他頂著離遊的皮囊,卻是宋萬鶴的氣質。
“離遊”眨眨眼,對林也奚道:“你啊,何必如此執拗,外面的世界不如這裡的。”
林也奚道出了他的名字:“宋萬鶴。”
原來他一直潛伏在了離遊身上。
難怪這麼長時間,離遊始終無法恢復。
-
蒼瀾峰後山,密室中。
沈讓塵凝心靜氣。
他從不外放神識,對於整個乾坤宗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無情道修的是斬斷俗緣。
他被逐出宗門那一刻,便與俗世再無牽扯。
多少年了?
沈讓塵記不清了。
他承下“疾病”那一刻,便注定不會入世。
“邪神”入世,隻有萬靈哀鳴。
他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永恆和一瞬,本無區別。
隻是此時此刻,他恍惚間看到了什麼。
那片金燦燦的識海,美得不可方物。
如此廣袤,如此澄澈。
那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充盈著希望、生機與未來。
與這荒蕪瘋魔的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下一瞬,漆黑湧入金燦燦的海洋。
澄澈的天空被汙染,斑斑點點的腐朽爬上少女雪白的面龐,那雙靈動的眼睛染上汙濁,豔麗的唇瓣蒼白如紙,膚色下有蟲豸湧動,她健康的身體爬滿汙穢。
少女空洞地看著他,無聲地喃喃著:“師尊,救救我。”
沈讓塵陡然睜眼,石室轟然震蕩。
整座蒼瀾峰像遭了地震一般,開始劇烈搖晃。
沉寂了五百年之久的鎮邪大陣在松動。
下一瞬,又歸於平靜。
沈讓塵平靜地立於石室之中,眼眸微闔,冷聲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