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

「真不要?」

我躺在床上,醫生將冰冷的探頭摁在我腹部,「現在剛一個月,再過不久,就能看到胎心了。」

前世發現懷孕那天,是江深陪我來的。

我嘰嘰喳喳說了很多話。

他反倒盯著 B 超單子看了很久,笑道:「綠豆大小能看清什麼?」

我以為他不喜歡孩子,結果後來,趴在肚子上聽胎音成了他每天的習慣。

事實的結局與記憶竟如此矛盾。

我既不能說服自己江深從沒愛過我,也不能讓自己堅信,江深是愛我的。

醫生遞來做好的報告單,跟前世一樣,小小的,什麼都看不清。

「不想要就跟那邊的醫生說一聲,讓她給你開流產的單子。」臨走時,她又多了句嘴,「姑娘,下次記得把孩子爸爸帶來,懷孕不是一個人的責任。」

我跟醫生道了謝,走在長廊上。

夕陽的餘暉照進來,我盯著單子看了很久。

突然有個人把我給撞了,報告單撒了一地。

我蹲下幫她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病例本。

醫生的字跡還在上面:短期內不建議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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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抬頭,我渾身都僵住了。

是和江深在一起的女人。

「謝謝啊。」

她匆匆道了謝,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哭過。

走的時候連看都沒看我。

從前我看過不少帖子。

無法生育的夫妻,會想盡辦法,通過其他途徑,來得到自己的孩子。

這個猜測並不荒唐。

我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醫院的,站在馬路邊的時候,江深的電話打進來。

「阿晏,你不在家。」

我鼻音濃重,「嗯……有點感冒,來醫院拿藥了。」

「在哪?」

聽著他關切的聲音,我更覺壓抑,仿佛被他包裹在一個掙不破的繭裡,無法逃離。

我深吸了一口氣,「沒關系,我快到家了,你等等我吧。」

我在醫院樓下的石墩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凍透了,才在路邊攔了輛車,回家。

深秋的天黑得早。

走到家樓下的時候,我發現江深抱著大衣,在樓下等我。

旁邊,站著那個女人。

我倏然頓住了腳步,心臟仿佛被掀了個口子,肉被一點點撕下來。

生疼。

江深看見了我,神情一緩,闊步走來,用那條熟悉的羊毛圍巾把我一包。

「那是我合伙人,程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在圍巾上聞到了女人化妝品的味道。

程文剛伸出手,「你好,我是——」

突然從胃裡湧來一陣惡心,我跪在花壇旁,拼命地幹嘔。

這一刻,我多麼想叫囂著,讓程文走開,江深也走開。

程文在一旁審視我。

江深蹲在我身邊,替我拍著背,擰開一瓶水,問:「還不舒服嗎?」

那種溫柔又來了,足以騙過很多女生的極致細節:你看他的眼睛裡,分明裝滿了我。

我順了氣,突然動作粗暴地摘下圍巾塞給他,「我不喜歡帶圍巾。」

江深的手僵了僵,慢慢把圍巾盤順,轉身蹲在我面前,「好,我背你上樓。」

我實在沒有力氣了,軟軟地趴在他的背上。

江深的步子很穩,呼吸噴在我耳側。

以前,我喜歡極了他背著我的感覺,兩三年前,我還會高興地趴在他身上,讓他走快點。

江深就會笑著說:「小祖宗,這麼可走不快,你得喊駕。」

如今想起來,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隻剩下抗拒。

程文跟在後面,好幾次,我都用餘光察覺到她在盯著我看。

那種眼神,像是把我當作一件待價而沽的物品。

我想,我該離開了。

家裡亮了燈。

桌上擺好了飯菜,中間有個精致的小蛋糕。

江深打開蠟燭包裝,在上面插了二十四根。

「昨天沒有陪你,阿晏,今天給你補上。」

因為程文的到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坐在對面,笑著看我:「聽說你今天過生日,能喝酒嗎?」

我搖了搖頭。

她有些遺憾地舉起酒杯,輕盈地對我說了聲:「生日快樂。」

我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她有什麼資格,在跟江深廝混一夜後,又假惺惺地跑來,祝我生日快樂?

如鯁在喉,我站起來,「我不舒服,先休息了。」

看著一桌子未動的菜,江深抿了抿唇,「我送你進屋。」

意思是,他還要出來。

「不用了,」我撇開他的攙扶,「我自己進去。」

最後一道光,伴隨著關門聲,被黑暗吞沒。

我仰在門背後,深吸一口氣,和江深五年的光影在眼前閃過。

我痛經,他冒雨跑出去買藥的時候;

那年車掉在河裡,江深把我抗在肩膀上,讓我別管他,抓住救生圈的時候;

我高燒,他抱著我跑了三家醫院,自己一宿沒合眼的時候……

我不想相信他會愛上另一個人,就像當初,我不敢相信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拿生命來愛我。

我用了三年,說服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

又用了兩年,親手將這個信念從心底拔除。

我靠在門上,門隔音不好,能聽見外面的談話聲。

程文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見,「你要好好考慮我們接下來的計劃。」

江深沉默了很久,「嗯,我知道。」

「舍不得?」程文輕笑起來,「就這一次,以後會好起來的。」

5

程文走了。

客廳裡隻剩下一束昏暗的燈光。

江深背對著我坐在椅子裡,半張側臉浸在月色裡,疏離清冷。

我站在臥室門口,手裡攥著報告單,走到江深面前。

他有些疲憊,在看到我那一刻,眨了眨眼,「你今晚沒吃多少東西。」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我想吃面。」

「好,我去做。」

江深站起來,收拾東西。

殘羹冷炙中間,是那個一口沒動的小蛋糕。

他把東西都清理幹凈,唯獨留下來那個蛋糕,捧到我面前,「阿晏,還沒祝你生日快樂。」

他俯身下來,撩起我的頭發,印上一個吻。

這是每次他犯了錯時,哄我的方式。

我看懂了他的眼神:愧疚。

這份愧疚,比殺了我還讓人難受。

我仰起頭,聲音沙啞,「江深,你又犯什麼錯了?」

他一愣,眼神瞬間移開,專心致志地點蠟燭,「阿晏,別瞎想,今晚好好過生日。」

「可我的生日,是昨天。」我緊緊攥著手,原本想掏出來給他看的報告單,被揉搓成一團爛紙,「昨天,你去哪了?」

江深微微蹙眉,動作頓住,眼神一點點涼下來,「我在公司。」

隔著跳動的燭火,我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合安街 43 號,你的公司對嗎?一幢破舊的公寓樓,和一個漂亮女員工。」

江深臉色一變,突然將蛋糕重重放在桌子上,喝道:「夠了!」

他站起來,眼底淬了冰一樣,「阿晏,下次別再這樣。」

我愣住了,因為江深從來沒有這樣吼過我。

「所以錯的是我?」

忍了很久的淚終於落下來,我顫著嘴唇,猛地摔爛了蛋糕,歇斯底裡地喊:「我要為發現你和別人親嘴道歉嗎!」

蛋糕的紅色絲帶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那家蛋糕店的老板會給每一個來買蛋糕的女顧客,系上一個紅色的絲帶。

這是我第一次跟個潑婦一樣,對著江深大吼大叫。

「哪怕連替我買個蛋糕,都要讓她代勞。」我氣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我算什麼?被你和原配豢養起來的生育工具嗎?還是一個被耍得團團轉的蠢貨!」

江深臉色鐵青,緊緊攥著拳頭,拄在桌子上,骨節都發了白。

他額頭青筋暴跳,在即將跟我吵起來的下一秒,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

「阿晏,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要吵好嗎?」

我把報告單扔在他腳下,「好,你解釋。」

之後是一片寂靜。

他彎腰撿起報告單,B 超圖片倒映在他的瞳孔裡,指尖微微發顫。

喜悅?

還是恐懼?

我讀不懂他復雜的眼神。

沉默很久後,他喊了我一聲。

「阿晏。」

其實我明白了一切。

隻見江深慢慢將報告單展平,放在桌子上,「……我不能娶你。」

這句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僅是現在。

還有前世,江深從來沒有想過要娶我。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江深有苦衷嗎?

什麼樣的苦衷,能夠讓他騙去一個女孩子五年的青春?

我們結束了。

我默默地穿上衣服,拎起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門口:「江深,我受到的報應夠多了,我們……分手吧。」

6

閨蜜月月開著小車來接我的。

她先把我推進車裡,回頭瞪了江深一眼。

風有點大,她大概還罵了兩句,才上車。

車子發動的時候,我看著江深站在大門口,一盞燈從背後射來,把他影子拉得很長。

「渣男!什麼東西!」月月罵罵咧咧地發動了汽車。

放光鏡裡的江深一點點變小,最後融進了黑夜。

「打孩子要趁早,月份越大,受得罪越多。」月月一邊開車一邊勸我。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當習慣了一個人的陪伴,驟然從裡面抽離,便會痛得無以加復。

思緒很亂,我靠在窗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裡我回到過去,江深帶著我開車在沿海公路上兜風。

那天太陽很大,我戴了一個草帽,探出頭去感受海風。

江深笑著說:「坐穩,待會掉下去可不撈你。」

然後下一刻,一輛大貨驟然失控,撞在車身上,把我們頂進了海裡。

水灌入了七竅,我不會遊泳,在裡面奮力掙扎。

關鍵時刻,江深貼著我的腰,用力一託,把我舉出水面。

海浪很急,我一個旱鴨子,在水裡無助地撲騰。

遠處的漁船拋下一個救生圈。

江深把我往那邊送,「阿晏,蹬著我的肩膀,往前,對,夠到救生圈套在身上。」

「你呢?」

我想拉著他一起,他推開了我的手,「海浪大,兩個人速度太慢,怕遊不上去。別管我。」

下一秒,一個浪頭打過來,江深消失了。

「江深!」我驟然驚醒,發現自己還躺在閨蜜車裡,車子剛剛駛過一個路口。

月月漫不經心地提醒,「你剛跟他分手。」

車窗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自入秋之後,便一天比一天冷。

我想起那天,江深被浪頭打下去的事。

後來漁民發現他抓在船身的橫梯上,半身泡在水裡,差點脫力。

江深剛爬上來,一骨碌仰躺在甲板上,明晃晃的陽光毫無遮攔地鋪在他蒼白的臉上。

我跪在一旁,哭得差點斷氣。

江深勾住我的脖子,拉低下去,和我激烈親吻。

他說:「阿晏,我永遠愛你。」

吱!

一道響亮的鳴笛拉回了我的思緒。

江深不見了。

隻剩下前方紅彤彤的剎車燈,和綿密的秋雨。

「阿晏,一切都會過去的。」

「嗯。」

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縮了縮身體,「下個星期,我們把孩子打掉。」

這個曾經期盼了四個月的生命,應該跟他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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