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鄰居闲話,說很多年前我父母收養了一個小女孩。
我以為那是我。
畢竟父母是那麼偏心姐姐。人總不可能偏心別人的血脈吧?
直到我翻到一張寫著姐姐名字的收養證。
很多年後,病床上的父親拉著我的手讓我原諒他。
我說:「我無法原諒。」
1、
今天的晚餐格外豐盛,父母也格外沉默。
那半隻雞燉了鮮美的雞湯,我不敢用筷子夾。
母親卻伸手將唯一的雞腿擰下來,放到了我碗裡。
我又驚又喜。
這樣的好事,還是第一次輪到我!
我仰頭說了句「謝謝媽」,就低頭啃雞腿。
父親突然出聲:「我們家,隻有供得起一個孩子上高中了。」
我正吃著雞腿的身子猛然一僵。
「栀妹兒,你就不讀高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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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的成績比姐姐好!為什麼非得我放棄?」
「這不公平,這不……」
他突然拍打桌面,發出很大的聲響,我不說話了。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父親是一家之主,很有威嚴,向來說一不二,全家人沒人能違逆他的決定。
除了姐姐。
可是姐姐不看我,她隻埋頭不停扒飯,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
我繼續啃著雞腿,淚水不停落下,又被我吃進嘴裡。
原來雞腿那麼苦那麼澀。
晚上,母親走進我的房間說,一定給我挑一個最好的職高,讀出來不一定比大學生差。
我說,好。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家裡的錢是夠兩個人讀書的,隻是姐姐的中考分數離普高線差了兩分。
這兩分,需要兩萬擇校費來補。
姐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爸媽心軟,他們心疼這個努力卻笨拙的孩子。
他們不忍心讓她沒有書讀。
所以他們犧牲了我。
2、
即便知道我隻能讀職高,我還是早早來了學校早讀。
「偉大的小組長!偉大的同桌大人!偉大的江栀同學!」
一聲浮誇的叫喊。
連用三個偉大,果然是我那無可救藥的學渣同桌,許燦。
我轉過頭去看他,「你又沒寫作業?」
他伸手撓著他刺蝟一樣的頭發,兩隻小虎牙尖尖的,衝我討好地笑。
「借我抄一下吧,嘿嘿。」
他湊到我身邊坐下,一邊從懷裡掏出兩個熱騰騰的包子放在我面前。
包子味和木屑味一起闖入了我的鼻腔。
他是家具廠的「小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他身上總有一股木頭的味道。
見我不搭腔,他雙手合十,「拜託拜託,隻有你能救我的命了!」
家裡的早飯從來隻有粥,最稠最好喝的部分從來都在姐姐的碗裡,我的碗裡隻有稀疏的米粒。
它讓我上課時一陣一陣發暈。
這兩個包子能解我的燃眉之急,所以我總是會答應這個「交易」。
可是今天,我不想答應了。
我說:「你會上高中嗎?」
許燦眨眨眼,「你問這個幹啥呀?嗯……我這成績應該也讀不起吧,我不像你這個大學霸,我不是讀書這塊材料,嘿嘿。」
我皺眉,一股難以抑制的情緒突然控制了我。
「你成天上課睡覺,放學了就打遊戲,連作業都不寫,你當然什麼材料都不是!」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讀書嗎?你為什麼要浪費這個機會?」
「你要是不想讀書幹脆回家繼承你家的廠子好了!你為什麼要來學校混日子?!」
我連珠炮似的不停發問,說到最後,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許燦目瞪口呆。
所有同學都往我們這邊看,我把臉埋進袖子裡。
我知道,我這是遷怒了。
我不敢對父母發火,卻在這兒對同學逞威風,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上課的時候,許燦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黑板,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黑板。
竟然沒睡覺了。
我的腦袋開始發暈。
許燦把早上的包子推過來,我又給推回去。
我覺得我沒資格接受他的好意。
他再次推過來,還扔了一張紙條。
「江栀對不起,我以後不抄你作業了,你不要生氣,你吃吧。」
他可憐巴巴的看著我。
我的頭暈越來越嚴重……半響,我還是接受那兩個包子,輕輕撕了一小塊塞進嘴裡。
許燦立刻就笑了。
我輕聲說:「謝謝。」
3、
許燦還是每天給我帶包子,還是每天讓他的身上的木屑味往我鼻子裡鑽。
我不給他抄作業,隻好換一種方式幫助他。
我要求他每天寫完作業,給我檢查之後才能回家。
他拉長個臉,「我還要回去看電視呢!」
我說,「那你不要給我帶早餐了,我不能接受。」
「好吧好吧!我寫還不行嘛。」許燦癟著嘴屈服了。
我很不解,「你為什麼一定要給我帶早飯呢?」
他說,「你每次不吃早飯,上第二節課的時候臉都慘白慘白的,特別嚇人,我怕得很。」
原來是我把他嚇到了,我忍俊不禁。
在我的幫助下,他的成績竟然真的穩步上升,一個學期之後,就脫離了班級倒數。
連他自己都開始嘀咕:「難不成我真的能上高中?」
我說:「你肯定能上,你很聰明。」
他笑開來,「穩上重高的大學霸這麼說,那我肯定穩了!」
「刺啦」一聲。
我的筆尖刺破紙張發出難聽的聲響。
我說:「那也不一定。」
他失落了,「你不是說我聰明嗎!」
我搖搖頭,「我說我自己。我不一定上重高。」
他嘖嘖稱奇,「年級第一這麼謙虛?沒必要吧!」
我不敢再說了。
我怕再說下去,我的眼淚又要讓我丟臉了。
4、
冬天來了,我的凍瘡犯了。
一雙手像紫紅的蘿卜,又疼又痒。
我還是每天騎著自行車,每天第一個來到學校。
姐姐上了高中之後,跟不上班裡的節奏,心態越發脆弱,身體也時常生病,全家人的重心愈發放在她那裡。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姐姐說不定是故意的。
每當我想和父母說一會兒話,她就要惹出一點動靜來。
我不想看我的父母對別人噓寒問暖,我的心會很疼。
縱然寒風呼嘯,也比我的家溫暖。
許燦說他的爸媽想見我一面。
我啊了一聲,心裡一陣發虛。
他們會不會覺得我這個窮人家的孩子接近許燦是別有居心?
會不會覺得我拐帶許燦談戀愛?
許燦笑得很燦爛,「他們說要感謝你呢!你喜歡吃什麼,他們好去準備。」
我躊躇了下,我也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
半響,我說:「我不吃雞腿,其他的都可以。」
「好嘞!那周五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
盡管我無數次想跟許燦說:「要不還是算了吧。」
周五還是來了。
許燦的爸媽很和氣,他的媽媽很漂亮,身上有一股香香的味道。
她讓我叫她許阿姨就可以了。
原來許燦跟著媽媽姓的。
他爸爸姓周。
他們家很大,卻擺放得滿滿的,尤其是那個玻璃櫃,相當豪華,裡面全是我看不懂的東西。
許燦驕傲地向我介紹,那是高達,是他的心愛之物。
高達是什麼東西?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晚餐豐盛得可怕,我都不知道怎麼下筷子。許阿姨不停地給我夾菜,我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多吃點,好瘦小的女孩子,我聽燦燦說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很霸氣的孩子呢,真是沒想到。」許阿姨笑著說。
「媽!不要叫我燦燦!」許燦臉紅了。
「好好好,媽錯了。」許阿姨無奈道。
又看向我:「多謝你對我們家燦……許燦的幫助了。啊呀,我們都管不住他,你居然能讓他寫作業,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羞澀地笑笑,「他幫助了我很多,我也應該幫助他。」
許阿姨的眼神越發柔和了,她輕輕撫摸我的頭。
「好孩子。」
許燦送我回家,離開的時候塞給我一個小口袋。
「給你的禮物。」
我說:「是什麼?」
「你打開看就知道了。」
我做了個鬼臉,「謝謝啦,燦燦!」
他的臉騰地紅了,「你不準這樣叫我!」
「好的燦燦。」
他伸手過來想捂住我的嘴,我跳到一邊躲開,嘴裡不停地喊他:
「燦燦,燦燦!」
直到我們都累了,他才退了一步,「你不準告訴別人!」
「放心吧,告訴了別人,我還怎麼嘲笑你呢?」
我好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見到父親時笑容還在臉上,隻是僵住了。
他的眼神很冷,「你去哪裡了。」
我的笑黯淡下來。
「和同學吃飯。」
「什麼同學?你是不是在和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為什麼最近放學回來都這麼晚?」
我說:「職高裡面不三不四的人可多,我提前適應環境,還有錯了?」
「你!」
父親一個巴掌甩過來,「你是不是還敢怨恨我了?」
我的頭偏到一邊。一隻眼含淚,另一隻眼卻無比幹燥,我笑了。
「你是我親爸,我怎麼敢怨恨你。」
他像是突然啞了嗓子。
「不要跟那種人來往,我抽時間跟你們班主任說。不要耍小脾氣。」
「桌上給你留了飯。」
一桌子的殘羹剩飯,最好吃的部分已經一點不剩了。
我冷笑了下,「不用了,你們還是拿去喂豬吧。」
他又甩了我一個巴掌,這次的用力更大,我的嘴裡能嘗出鐵鏽的味道。
我摸了下嘴角,我被打出血了。
姐姐過來攔住父親,「爸,妹妹年紀還小,你別生氣。」
可她的眼神從頭到尾也沒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盯著父親的手掌,一副很心疼父親手的樣子。
父親憐愛地揉了揉姐姐的頭發,轉頭看向我皺眉說道:「你看看你姐姐多懂事,你什麼時候能讓我省點心。」
姐姐笑著上來牽我的手,「妹妹,你也別生爸的氣,他也是為你好,你這麼晚回來,多讓我們擔心啊。」
我心中好像有一股無名怒火。
那種感覺比被打了一巴掌還難受。
眼淚一瞬間湧出,我用力甩開她的手,「我不用你管!」
姐姐委屈的躲在父親身後。
父親愣了一下,手再次揚了起來。
「你怎麼跟你姐說話的!」
「我討厭你們!」我梗著脖子,狠狠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想象的巴掌沒有落在臉上,我看到父親眼裡滿滿都是失望。
我轉頭走進房間鎖上了門。
隱約還能聽到門外姐姐還在討好父親。
原來許燦送我的是一雙毛線手套。
我抱著手套,哭了很久很久。
5、
第二天,我套著厚厚的圍巾,擋住我的大半張臉。
許燦很訝異,「你這麼冷啊?」
「嗯。」
我照常開始讀課文,許燦卻說,「等一下,你眼睛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