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面朝著俞嫣傾斜,他另一側的肩上逐漸被髒兮兮的雨水打湿。
路邊高懸的燈籠在小雨裡搖曳,落下來的光影也晃動,將兩個人傘下緊挨在一起影子照得明明滅滅。
“讓一讓!讓一讓!”幾匹快馬突然從遠處衝過來,急著趕路般,很快的馬速並不打算減慢。
油紙傘遮了視線,滴滴答答的落雨聲也讓馬蹄聲難以分辨從哪邊過來。俞嫣回頭去瞧,她剛轉過身,人已經被姜崢拉到他另一側。
姜崢握著俞嫣的手臂,與她面對面。幾匹快馬從他身後經過來,高揚的馬蹄濺起雨泥濺了他一身。
傘下,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四目相對。
俞嫣望著他,說:“你身上弄髒了。”
姜崢未接話,而是用溫柔卻確定的語氣說:“釀釀有心事。”
俞嫣有一點想先回家,姜崢握著她小臂的手微微用力,沒讓她抬步。
短暫的晦暗僵持,俞嫣說:“有一點丟人。”
她沒頭沒腦的話,姜崢並沒有聽懂。他並不立刻問,盯著俞嫣的眼睛,用心思考著。
俞嫣望著姜崢,眉心一點點攏蹙。
一整日的思量有了結果。她發現自己動了心。她還沒有聽到姜崢先訴情長,她還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也同樣喜歡喜歡。不,是更喜歡自己。她先發覺自己喜歡這個人,這確實有一點丟人。
可是,喜歡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她也沒有告訴他,也不算太丟人?
姜崢思量之後,如實道:“釀釀,我沒懂。可以解釋給我聽嗎?”
俞嫣沒有回答,她望了姜崢片刻,突然踮起腳尖,將溫柔的吻落在姜崢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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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能去體會你說的極樂、就算一生無子女,也都沒關系。
第88章
兩個人回到家中,俞嫣身上隻有一點霧氣般的潮,而姜崢身上卻湿了大半,更別說他身上長衫衣擺還有被馬蹄濺到的泥點子。
一到家,不用他們吩咐,院子裡的侍女已經開始手腳麻利地準備著浴室。
“去吧,別著涼。”姜崢道。他可始終記得那次淋了雨之後,俞嫣病得有多重。
俞嫣搖頭,輕輕去推姜崢:“你先去。你都湿透了,我都沒淋到雨。”
姜崢打量了一下,確定她身上沒有淋湿。又思及如今天暖,她也沒冷到,才先去了浴室。
一旁的兩個侍女悄悄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出點笑意——這兩位主子每次都推讓對方先沐浴。
侍女們進進出出,房門這哪是開著。
夏浮立在院外角落望著燈火通明的屋內。她離得不遠,將屋內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她的視線下移,落在姜崢衣衫下擺的泥點子,慢慢皺了眉。
自從六郎成親,他總是在被打擾。他心裡是不是一直在忍耐著外人的侵擾?
等姜崢從浴室拾弄妥當出來時,見俞嫣蜷縮在軟塌上睡著。他趕忙快步走過去關窗。他在軟塌坐下,目色柔和地打量著俞嫣的睡顏。
她醒時曜如灼日,睡時皎如白月。
他伸出手,想要碰觸她皙白的臉頰,卻在指端將要碰到時,停了下來。終是擔心吵醒了她。
俞嫣卻突然醒過來。
“怎麼在這裡就睡著了。”姜崢那還未來得及收回來的手便落在了俞嫣的腰上,長指沿著她的腰側,擠進她的後腰與軟塌之間,然後動作溫柔地將人抱起來,擁在懷裡。他用剛沐浴完,帶著點青桂清甜的臉頰輕輕去貼一貼她的嬌靨,再將一個淺淺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俞嫣有一點沒睡醒地慢吞吞地眨了眨眼,身子慢慢柔軟地偎進姜崢的懷裡,糊塗地問:“天亮了嗎?”
姜崢輕笑了一聲,摸一摸她的頭,溫聲:“去洗個澡,咱們睡了。”
微頓,他又補了一句:“若懶得去沐浴,我抱你上床?”
俞嫣這才徹底蘇醒。她搖搖頭,從姜崢懷裡退開,腿抬下軟塌,一邊踩進寢鞋,一邊軟聲:“對了,上次就想說你那個浴桶是不是太小了些?要不要換回以前那個?”
“不用。”姜崢隨口道。他彎下腰幫俞嫣將踩在足下的鞋後撥出來。
姜崢望著俞嫣往浴室去的背影,還在揣測著今日她的反常,以及那句讓他弄不懂的“丟人”。
姜崢自詡看人心事很有本事,卻頭一遭被難住,還是被自己的妻子難住,沒看懂她在想什麼。
這太不同尋常,勾得他一直想著俞嫣。
他想得太專注,居然沒意識到這不符合他一慣的主張——以前,他大概是不願意在自己的妻子身上花費這麼多心神。
天色黑下來時隻是零星飄落的雨點,後來越來越大,乃至雷雨交加時,徐家爆發了一場爭吵。
徐思博摔了桌上的茶器,一整套精致的茶器落了地,摔了個粉粹。茶水洇了一小汪。
“芝英,你難道一點都不在乎我了嗎?”徐思博氣得臉色發紅,“你在做什麼?你居然同意了母親幫我納妾?要趕我去睡別的女人!”
沈芝英坐在桌旁,茶水濺湿了她的裙角。她垂著眼望著地面上的茶器,平靜地說:“這是你母親的意思,如果你不願意可以自己去拒絕。”
她的平靜讓徐思博更加惱怒,他質問:“你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芝英,你不在意我了嗎?”
“你的母親希望你早日有子嗣。”沈芝英平靜地陳述。
徐思博心裡生出一種恐懼,這種突然而來毫無道理的恐懼讓他覺得荒唐,他先後退了半步,又立刻朝前邁出一大步,彎下腰,雙手握住沈芝英的肩膀,再次質問:“你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沈芝英不說話,也沒抬頭。
“抬頭看著我!”徐思博忽然怒吼了一聲。一邊的侍女丁香嚇了一跳,緊張地望著沈芝英。
沈芝英慢慢抬起頭。徐思博盯著她的眼睛,卻發現她的眼裡一點情緒也沒有。
他用盛怒壓下心裡的恐懼,狠聲說:“好,你別後悔!”
他松了手,轉身就走,直接往母親剛送過來的小妾房中去。
沈芝英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一旁的丁香卻哭了,她過來檢查沈芝英的裙子下,見瓷片沒傷了沈芝英,才顫聲哭勸:“您別傷心。”
傷心?
沈芝英抬起手,將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仔細聽了聽自己的心跳。她有傷心嗎?好像沒有。
她對丁香笑笑,又去抹她的眼淚,柔聲道:“哭什麼?不值得哭。早些歇下。明日一早,和我去姜家一趟。”
這場雨時大時小斷斷續續地下了一整晚,第二天沈芝英出門時還未停。幸好清晨隻是蒙蒙細雨,沒怎麼影響出行。
一大早,徐思博從陌生的床榻起身,看著乖順捧衣等著侍奉他的小妾,心裡生出悔意。他昨天晚上不該為了和沈芝英置氣,真碰了這個小妾。
可是事已至此,倒是不能不認賬,平白害了這小妾。他從小妾手裡拿過外衣,也沒聽她的挽留,匆匆離開。去找沈芝英的路上,他心裡一邊後悔昨晚的衝動,一邊心疼不知她昨晚是不是很傷心。
可是徐思博還沒走到地方,遠遠看見了沈芝英的背影。她已經走了很遠,瞧那方向似乎要出府。
略一沉思,徐思博沒有追上去。他還要上職,也不想一大早吵起來,想著晚上再哄一哄她就是。
沈芝英到了姜家,俞嫣趕忙將人請進花廳裡,先打量了一下沈芝英的神色,才道:“我昨天本來想去徐家看望你。隻是突然有點事情回了公主府一趟。還想著今日若天氣好去尋你,沒想到你這麼一早就過來了。”
她微笑著去拉沈芝英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阿英,這麼早過來是有事情嗎?”
沈芝英問:“釀釀,芙蓉街的那處宅子還在你手裡嗎?”
俞嫣蹙了下眉,道:“我得查一下。”
她那些宅子、鋪子、田莊什麼的,都是石綠在總籌料理。石綠不在,她讓退紅去翻賬本。
“怎麼突然問這個呀?”俞嫣問。
沈芝英道:“如果還在的話,賣給我吧。”
俞嫣盯著沈芝英,疑惑隻是一瞬,她一下子猛地站起身,起身的動作太突然碰到身邊的桌子,帶動上面的茶盞一陣清脆地晃響。
“你要離開徐家了是不是?是不是?”她激動地緊緊握住沈芝英的手。
沈芝英微笑著,點點頭。
得了肯定的答復,俞嫣“哎呦”了一聲,感慨:“終於!”
瞧著俞嫣的反應,沈芝英心裡無不感動。她說:“這兩年,讓你和懷荔替我擔心了。”
俞嫣的眼睛紅了一圈,臉上卻是燦爛笑著的。她重新坐回去,說:“早該如此!”
她也不追問沈芝英因為什麼下定決心,隻詢問她的打算。
“沈家回不去,我也不想去當姑子吃齋念佛下半輩子。想給自己買個落腳地,就想到了你芙蓉街的那處小宅子。”
從俞嫣手裡買,知根知底放心些。而且前幾年她跟俞嫣去過,也確實喜歡那個地方。
“給給給!”俞嫣笑著說,“就算租給天王老子了,我也將人撵了給你住!”
沈芝英被逗笑。
兩個人又聊了很多日後的打算。娘家是什麼態度,沈芝英很清楚。離開徐家之後,她必然不可能回去,甚至為了省麻煩,連娘家曾給她的嫁妝也不想再要。她得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如今京中打馬球盛行,不僅郎君們喜歡,也有越來越多的女郎喜歡玩。她打算建個馬球場,教姑娘們打馬球。
最終,俞嫣忍不住感慨:“阿英,你早該離開徐家的。”
沈芝英沉默了片刻,才說:“情愛讓人身陷牢籠,割舍總是艱難。”
俞嫣偏過臉來,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沈芝英卻笑笑,說:“別瞎琢磨,你和我不一樣。你們小夫妻一定會和和美美一輩子。”
俞嫣想了想,“嗯”了一聲,點頭道:“我和你確實不一樣。我才不像你要花那麼久才想通。我可狠心啦,要是不順心立馬就走人,哼。”
沈芝英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徐家,俞嫣心情大好。她接過竊藍剝好的荔枝,放進嘴裡,甜甜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心窩窩都被甜到。她想著明日進宮一趟去和懷荔說話,知道沈芝英的事情,懷荔一定也會很高興。
她們三個都要好好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