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您別守在這裡了,服一碗安神湯,好好睡一覺。您若病倒了,等釀釀醒來會自責的。”姜崢溫聲勸著,又將人請到了偏殿,執意讓長公主休息。
送走長公主,姜崢回來囑咐石綠上心照料,便往花園去了。
這幾日,姜崢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俞嫣身邊照料,卻每日會去花園一趟,親自摘一捧花回來。
姜崢不想因為俞嫣病著,就斷掉送她小禮物的習慣。
他捧著一大束鮮花回來,立在門口,聽見裡面太醫的對話。
“驚嚇過度、重風寒,又肺有損,這……”
一陣沉默後,另一位太醫惋聲:“若今晚還不能徹底退燒,恐怕是熬不過了。”
姜崢捧著花束的手抖了一下。
他慢慢轉過頭,望向剛西落的日頭,頭一次懼怕天黑。
天黑了。
燭光溫和,柔暗。
姜崢側躺著,偎在俞嫣身邊。他輕聲開口,自語般——
“我三歲入宮,給皇後解悶之用。她有時陷在喪子的悲痛之中,我就會扮演她夭折的孩子。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有些記不清。倒還記得嬤嬤無意間說到那個孩子有多愛幹淨。”
扮演到最後,等姜崢被接回家也變成了一個愛幹淨的孩子。愛幹淨總是被當成誇贊的優點。沒人覺得不好,年幼的他更沒覺得不好。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病。
姜崢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俞嫣說起這些,這些都是太遙遠的事情了。
或許,他隻是想多跟俞嫣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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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姜崢說了這三個字之後,沉默了許久,才再開口:“今天是我們成親的第三十九日。”
“才……三十九天。”姜崢忽然笑了一下,“我們才剛剛成親,還算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還要一起走至少三十九年。”
他輕聲問:“不是嗎?”
“你上次問我,若你死了……”姜崢頓了頓,很艱難才能說出“死”字。
這三日,他悉心照顧俞嫣,周到接待每一個來關心俞嫣的人。他沒有發過脾氣沒有掉過眼淚,無怒無悲,冷靜得近乎冷血。
寂靜的夜裡,偎在俞嫣身邊,姜崢才終於露出疲憊和狼狽。
“我說……”姜崢喉間微滾,“要承載著釀釀的生命一起活下去,照顧釀釀的父母,幫扶釀釀的兄弟、朋友,替你去完成你未完成的事情。這樣將來九泉之下才有顏面見你,才敢和你一起相約廝守下一生。”
“我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更要很好地生活下去。”
姜崢苦澀皺眉,道:“我做不到。釀釀,我做不到。”
如果沒有你,我怎麼可能很好地生活?艱難硬撐三日,幾乎已是極限。
姜崢合著眼,又往前靠了靠,將臉埋在俞嫣的頸側,用力地去嗅。
他聞不到俞嫣身上以前那種雜著奶香的橘子甜,隻有藥的苦味兒。
燭火在暗夜裡燒了半截。
“你說我是騙子,說我戴面具,罵我虛偽。這些都是對的。”姜崢低語,“我對別人和善,不是心善,而是會顯得我像個君子。我所言所行,都會先去預想如何說如何做,才能達到目的,成為一個沒有缺點的完美人。”
“久而久之,有時我也分不清真假。”
“這一生最大的驚喜,就是和你結成眷侶。你和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你勇敢坦率重情重義,善良又真實。一顰一笑都是炙熱真摯。”
姜崢絮絮說了很多話一直是合著眼。
他慢慢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眼眶裡,已蓄滿了淚。
“我還沒來得及跟釀釀學會真實。”他一開口,眼裡忍了許久的淚緩緩滾落,擦過俞嫣的頸側。
姜崢狼狽地閉上眼睛,重新將臉埋在俞嫣的頸側。
去依偎著她。
外面又開始下雨,沒有雷聲,安靜地下著。細細的雨幕斜灑,落在枝葉間吧嗒吧嗒,有規律地碎響著。
姜崢摸到枕側那枚祖母和母親昨天晚上送來的平安符。他將平安符塞到俞嫣的手裡,讓她握在手心。然後他再握住俞嫣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說好了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你不能提前走。若佛祖有靈,請將我的餘生分一半給俞嫣。成全一生一世的婚锲。”
第113章
照顧了俞嫣三日, 顯然已經到了極限。姜崢不知何時睡著了。
入眠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裡天地間霧蒙蒙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亦聽不見。他孤身一人一直往前走, 可怎麼也走不出那片無聲無色之地。
清晨發白的光線透過窗紗照進屋內, 於地面照出一處方影。
枝頭嘰喳的雀鳴將姜崢吵醒。
姜崢一下子驚醒,自責自己睡著。他立刻望向俞嫣,將掌心覆在俞嫣的額頭,試溫。
沒在發燒。
姜崢舒了一口氣。
他起身下榻, 先伸手去被中,在俞嫣身上摸了一下,得知她衣裳沒弄湿, 收回手。
他朝窗邊走去,推開支摘窗,用支木架好。讓外面夏日晨風飄進來。昨天後半夜斷斷續續下著小雨。此時吹進來的晨風夾雜著青草的清新。
姜崢佇立在窗前瞭望著,想著俞嫣沒有發燒, 顯然是好現象。半晌,姜崢收回視線。他得給俞嫣擦身換衣, 還有喂米湯。
他走向一旁的衣櫥,拿出一套俞嫣的衣裳, 送到床邊。他剛將衣服放下, 還未直起身, 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
姜崢放下衣服的手頓了頓, 人仍舊保持著彎腰的姿勢,慢慢抬起眼。
俞嫣半睜著眼,安靜地望著他。
“釀釀?”姜崢小心翼翼地輕聲喚。
片刻後,俞嫣慢慢眨了下眼睛。
姜崢立刻直起身, 轉身大步往外走去喊太醫,走到門口的時候,險些被門檻絆了一下。
四五個太醫急忙趕過來,就連長公主也第一時間趕來,一下子被床榻旁圍住。
幾個太醫輪番給俞嫣診治過。最基礎的診治之餘,還會問俞嫣些問題。
俞嫣一句話也沒說,甚至也不是一直睜著眼睛。隻偶爾蹙一下眉、搖一下頭。
幾位太醫心裡有數了,退到外面去商量。
長公主追出去,追問俞嫣的情況。
姜崢沒有跟出去。他一直立在一旁凝望著俞嫣,待滿屋子的人都去了外間,他才走過去,在俞嫣身邊坐下。
為方便太醫診脈,俞嫣的胳膊被挪到了被子外面。姜崢擔心她著涼,將她的手放回被中。
俞嫣的手小幅度地動了一下。姜崢第一時間感覺到,他立刻握住俞嫣的手,俯身靠過去,低聲問:“釀釀,你想要什麼?”
俞嫣沒精神地半睜著眼,望著他,沒有多餘的反應。
沒有回應,姜崢又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俞嫣虛弱地口不能言,隻是手在動,似乎想抬起手。
姜崢松開握著她的手,又捧著她的手,順著她的力道,想看看她要做什麼。
俞嫣花了好久好久才借著姜崢捧順的力道,將手抬起來。
長公主和資歷最高的陳太醫重新進來,看見俞嫣有了反應,都快步過來。
俞嫣微顫的指尖終於碰到了姜崢的衣襟,虛弱無力地朝左側拂著、撥著、擺著。
因為她力氣實在太小,那虛弱的動作看來看去才勉強分辨是撥、拂。可旁人還是沒看懂她想做什麼。
竊藍遲疑地開口:“郡主是想脫姑爺的衣服嗎?”
沒有人接話。
若真如此,也實在是太奇怪了。陳太醫緊皺著眉,仔細觀察俞嫣的反應。發燒太久最容易燒壞腦子。陳太醫是怕……
姜崢眉心緊皺,盯著俞嫣的眼睛。他在她遲鈍的眼神裡突然捕捉到了一抹著急。
有什麼東西在姜崢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突然用力握住俞嫣的手,沉聲:“沒有。第三箭沒有射中我。”
他掌中俞嫣的手瞬間軟順下去。
姜崢閉上眼睛,藏起眼底的駭浪。
長公主長長舒了口氣,然後把臉偏到一旁,忍下眼底的眼淚。
陳太醫倒是很欣慰,他點頭道:“我給小郡主換一道方子。好好調養。”
竊藍睜大了眼睛,盯著陳太醫,問:“我家郡主不會死了是不是?”
醫者從不輕易斷言,可陳太醫還是笑著說:“郡主吉人自有天相。”
退紅雙手合十,紅著眼睛連說了三遍“佛祖保佑”。
退紅親自去熬藥,藥還沒煎好,宮婢先將米湯送來了。姜崢如前兩日那樣扶起俞嫣坐起,竊藍趕忙抱了兩個枕頭墊在俞嫣的身後。
竊藍笑著說:“小郡主是不是可以自己進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