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胸腔劇烈起伏。
臺上發言到了尾聲,程穎話鋒一轉:「對了,在這裡提醒邱涞少爺,欠債還錢,別給邱伯伯丟臉。」
滿堂皆驚。
在眾人的目光中,邱涞落荒而逃。
我剛要追他,被他父親攔住,問我他欠了多少錢。
我比了個「八」,八萬六千三百七十一塊二。
但話還沒說完,就眼見他邊罵著渾小子,邊開出張八百萬的支票。
「等等,等等等等……」我趕緊制止他,「八萬,您要四舍五入給九萬也行。」
「八萬?」他的表情比剛才更難看,「八萬他用借?故意惹事這是,唉。」
追回欠款,我向程穎道謝後,神清氣爽往回走,路上拉黑了邱涞的一切聯系方式。
此事一了結,我馬不停蹄去找龐姐。
我告訴她,我聽了她的建議,回去也想了很久,覺得這幾年平債心切,隻要能掙錢,什麼活都幹,確實忽視了自己的長遠發展。
「公司要在 A 市開拓市場,我已經申請去分公司,趁此機會歷練自己。」
龐姐為我感到高興,臨行前還打包了不少吃的用的給我帶上。
我抵達 A 市的第三天,龐姐忽然聯系我。
「那個小邱,來找過你,還問了好多你在這兒上班的事情。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你來打工了多久,上了多少夜班,拿了多少薪水,這些他以前也知道的呀,但莫名其妙他就開始哭,怪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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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告訴他我在哪裡吧。」
「當然,姐又不傻。」
10
龐姐沒告訴他,但他還是找來了。
在公司樓下,他憔悴瘦削,站立不穩。
看吧,真情實感和刻板演繹終究不同。
家人生病,被公司辭退,捉襟見肘窘迫潦倒……
他表演過許許多多困境中的反應。
但眼前的絕望,不用一個動作,不用一句臺詞,就已經淋漓盡致。
「貝……貝貝。」
他幹裂的嘴唇上凝著血痂,看見我的一刻,他黯淡的眸光忽閃亮了下。
他拉住我的胳膊,我感覺得到他雙手虛弱地抖動,他幾乎用全部力氣拉著我。
我沒有掙脫,引著他走到樹蔭下。
「有何貴幹?」
他看我沒有掙扎,沒有離開,反而有些無措,似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
「那我猜猜,」我低下頭,「你多方考證,確定了我真的隻是一個無父無母的窮人,初見面的小誤會在五年的時光裡變成一個巨大的錯誤,你的世界崩塌了,你以為跟你遊戲的富家小姐竟然是認認真真生活的窮苦之人,你什麼感覺呢,失望?後悔?怨恨?自責?」
「我……我們重新開始,忘掉那些不愉快,讓我好好補償你,好不好?」他滿眼哀求。
「忘掉那些不愉快,」我笑笑,「就像遊戲沒有玩好,睡一覺也就忘了,這樣嗎?
「邱涞,既然你都去調查了,那也該知道,你說母親生病的時候,我是怎麼四處求人,甚至給人下跪,就為了能多幾千塊。
「那時我心裡想著,我的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深知這創傷一生都難以愈合,我不願讓你也經受如此大的痛苦。
「所以我盡了全力去幫你籌錢,最後給你的錢呢,你是拿去買衣服還是喝酒花掉了?」
他嘴唇翕動,無言以對。
「哦,還有,你給我那手镯,我並沒有看出它的價值,我也沒有去研究的心思,我隻知道它是鄭重而珍貴的禮物。
「所以我想在我的能力範圍裡,給你我最好的禮物。
「買禮物總不能借錢啊,所以我得想辦法額外掙點錢,你說得對,一千多塊呢,我怎麼能一夜之間拿出來?
「所以啊,我用了大半個月呢……」
他的眼淚湧出,沿著幹涸的淚痕汩汩而下,他摩挲著我的手肘:「別說了,別說了……」
我知道,視頻他也看到了。
那段時間,我除了工作和兼職,屬於自己的時間幾乎沒有。
於是每天晚上,在他入睡後,我會悄悄下床,拿著手機來到樓下一塊空地。
我沒有機會學習任何才藝,唯有歌聲尚可。
於是我打開直播,唱些低而輕的歌。
即便這樣,沒兩天,還是被一個喝醉路過的大哥指責擾民。
他抡過來個酒瓶,我伸臂護頭,手肘被擊中,頓時鼓起個包。
後來邱涞發現,我謊稱是和同事玩鬧不小心磕到牆上。
「現在想想,你也對我也說過很多謊,就像你明明是玩攀巖磨到了手卻說是幹活弄的。對了,你說出去借錢被打的那回,那麼些傷是怎麼來的?」
他不敢看我:「飆車。」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
後來我看到有人做無聲直播,就如法炮制。
把手機架到一旁,有人送禮物就完成相應的指示。
比如折返跑五十米。
比如深蹲二十個。
比如倒立一分鍾。
隻要送最便宜的禮物,就可以指揮一個人。
完成一個指令我隻能賺塊八毛,但絡繹不絕地有看客願意一試,這嘗試也算成功了。
我頻頻鞠躬感謝,然後認真地完成指令。
凌晨兩點到四點。
慘淡月光下。
我滿頭大汗,卻始終微笑著面對鏡頭。
「有一天,我回來的時候太累了,頭好暈,直接倒床上睡了,結果你搖醒我,說我聞起來臭臭的,非讓我去洗澡,真是煩人。」
我的口吻輕松,像在講一件普通趣事。
他卻揪著自己胸口,緩緩俯身,好像哪裡痙攣似的,痛得直不起腰。
我隻好扶著他,一低頭,看見地上正有大滴淚水砸落。
11
我安靜地等了幾分鍾,然後說:「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有真的哭過嗎?」
他不明所以。
我解釋:「比如說,春寶去世,我痛徹心扉,你也哭得那樣兇,是真的在哭嗎?
「還是在為『媽媽生病』的事報復成功而感到快慰呢?」
他拼命搖頭,要說什麼。
我接著說,「那次我半夜闌尾炎發作,猶豫手術費用,也害怕剛入職就請假不太好,所以想來想去還是選了保守治療,連著打了一周吊瓶,半年後,再次發作,才不得不手術,多受了多少罪。
「你在病床前自責痛哭,是真的哭嗎,心裡笑話死我了吧,覺得我入戲太深,活該自找苦吃,是嗎?」
「不,不,貝貝,」他抓住我兩手,涕淚橫流,「我想把我的真心挖出來給你看。
「我第二次見你,你正在路上發傳單,我心想這是千金小姐體驗生活嗎,我接近你隻是好奇,發現你給了自己一個窮人的人設,我更是大受啟發。
「我從小就懷疑每個對我示好的人,覺得他們別有用心,是看在錢的份兒上才喜歡我。
「於是我學著你,也裝作一個窮人的樣子,我覺得好有趣。
「我承認,很多時候,有跟你較勁的成分,想看你到什麼程度會認輸。
「但是和你相處的過程中,我真的愛上了你,有時候早上我醒來,迷迷糊糊,覺得我們就是住在出租屋裡,平凡又快樂的一對小情侶,這樣的人生也未嘗不可。
「我越是愛你,越對你的『提防』和『考驗』感到憤怒,我隻想看你被我打動,稍稍動搖,隻要你退一步,我就可以坦白一些,給你一切!」
我聳聳肩:「可自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的遊戲。」
「是,」他仰起頭,樹葉的光斑落在他臉上,「我感謝那個誤會,促成我們的相遇,我隻恨自己。」
「該恨,我也不勸你什麼了,早點回去,回家好好恨。」
我拍拍他手臂,準備走。
他反手拉住我,紅著眼睛:「關於房千雅,你不想問點什麼嗎?」
我想了想:「她的小狗好了嗎?」
「嗯?啊,好了吧。」
「那就行。」
「哎等等,」他沒松手,「我們兩家早有婚約,但我們沒有正式交往過,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確實送過她東西,也陪她出去玩過,那是因為我以為你有錢卻隻舍得給我買那些地攤貨,而她對我向來大方,我心裡憋著氣,才……」
「行了不用解釋,放心,我不會爆你黑料,揭露你腳踏兩條船,你安心當你的接班人去吧。」
人無語至極是會笑的。
他笑得好難看。
「程貝,你說過你愛過,我也愛你,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是,因為貧窮,因為誤解,你經歷了許多痛苦,我也經歷了許多心理上的折磨。可是,還有那麼多幸福的時刻,它們不是假的呀,那是我人生中最真切感到幸福的幾年,你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了嗎?」
我一根根掰開他抓著我的手。
一字一句說道:「對當時的我來說,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的確是我生命的星光。」
他面露喜色,急著點頭:「對我也……」
我打斷他:「但事實上,那讓我沉迷的閃亮的星星,隻是你丟在泥土裡玩耍的玻璃彈珠。」
他怔住,眼中閃過萬千情緒。
「所以,對現在的我來說,那些回憶,也不過是髒兮兮的玻璃珠子罷了。」
12
之後的日子,我工作忙碌起來,但不管加班到多晚,他總是在樓下。
有時手捧一束鮮花。
「貝貝,你以前遺憾陽臺要用來做飯,沒地方養花,你說以後我們換大房子了,一定要多養一些,紅紅紫紫,豔俗熱烈的那種。在你跟我去住大房子之前,我先把花拿來給你。」
有時是一套昂貴首飾。
「貝貝,我剛從拍賣會上拍下的,以前看電視的時候,女主角戴上這寶石,你哇地叫出來,說假的你都不敢買這麼大。這是真的,它配得上你。」
有時是一張演唱會的門票。
「貝貝,你不是最喜歡他的歌了嗎,上次他開演唱會,你拉著我在體育場外聽了一晚上。這是內場前排,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安排你去後臺見他。」
……
我沒有收下他的任何一樣禮物,但每次都會聽他說完,再走開。
兩個月後,在我又一次聽完點點頭離開時,他攔住了我。
「我答應過,不糾纏你,這些天來,我也表達了我的態度,貝貝,我隻是想問問,我在進度條上走了多少?」
「進度條?」我懵懂眨眼,「沒有進度條,你不是愛演嗎,我以為你五年還不盡興,換了個劇本繼續呢。」
「別說氣話,你給我一個方向,你要是喜歡以前的小日子,我可以把繼承權給弟弟,咱們搞一個溫馨的小窩,你要是喜歡富有的生活,跟我回去,我會盡我所能滿足你。無論窮的我、富的我,為了你我都可以。」
雲層浮動,幾顆星星在天上明明滅滅。
「想起三毛講的一句話,」我說,「『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億萬富翁也嫁。』
「我不懊悔自己曾愛過你,但如果你現在重點還在窮或富上打轉,我懷疑,你真的了解我嗎。」
13
次日,邱涞沒有出現。
我們,終於,從泥淖中爬出來了。
「-「」就在我以為話都說清楚,以後我走我的陽關道,他愛咋咋地的時候。
周珂來找我。
「程貝,你要還有心,就去看看邱涞,他退了婚,跟家裡吵架, 大病一場,現在人不人鬼不鬼。
「以前他嘴硬, 我一問就是跟你隻是遊戲,但傻子都能看出來, 你早就在他心裡了!
「一開始我也在等著看熱鬧, 想有朝一日, 你因為嫌棄他窮而鬧分手時,他瀟灑公開自己富二代的身份, 或者,當你終於宣布他通過了你的考驗時,他也同時公開身份, 說你沒有通過。想想都爽死了要。
「你別那個眼神看我啊,好吧, 我承認, 當初我們可能是看爽文把腦子看壞了,但後來他就陷進去了啊, 他在莫名其妙的較量中已經離不開你了, 你也要理解下他,他從小在那個環境中長大,不相信有什麼真情, 你讓他見識到, 卻又奪走, 太殘忍了。」
「依你所說,他對我動了真情,他真的愛我?」我問。
周珂點頭如搗蒜:「對對對,就是這麼回事!」
「那我隻有一個問題——如果愛我, 那麼即便我是裝的, 在那所謂的遊戲較量中, 他先認輸又能怎樣?
「我愛一個人,根本忍受不了看他受苦, 若我有能力, 輸贏算什麼,我隻想他好。
「我曾經, 就是那樣愛著他。」
周珂支支吾吾。
我轉頭對著他手裡的手機說, 「從錯誤的起點出發, 我們也本可以走上正確的路, 如今星光墜落, 汙濁可憎,是你全責哦, 邱涞。」
「你怎麼知……」周珂尷尬地瞟了眼屏幕, 對著我離去的背影匆忙問道。
我沒有回頭:「因為我付出過真心,所以更了解他一些吧。」
三年後,我再回綺城, 參加程穎的婚禮。
她說後來邱涞的狀態越來越差, 試圖輕生被家裡救了過來送進療養院住著,算是被放棄了,他弟弟現在已經正式接管了公司。
「你要去看看嗎?」她問。
「不了,」我拿出有待跟程氏集團合作的項目資料, 遞給她,「我要當自己人生的主角,沒空給他當觀眾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