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一句話便定了生死,胡元不敢多言一句話,手臂上激靈靈起了一層的細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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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鸞又回到住了十幾日的甘泉宮裡,巧雲細細觀察她的神色,又呈了幾碟子精美小巧的糕點到小案幾上,輕聲道:“姑娘先吃些糕點墊墊肚子罷,今日雪大,約摸著午膳會送得遲些。”
一身都裹在雪白狐大氅裡妙人兒盯著窗外被雪染上顏色的亭子出了神,隻露出一張潋潋芙蓉面,巧雲見她無動於衷,才想著再勸幾句,便見著了陳鸞那雙水晶般的眸子,含著水,也浮著紅腫,那些輕飄飄的寬慰話便再說不出口了。
陳鸞想起昨夜的荒唐事,纖長而密的睫毛便顫巍巍扇了幾下,最後狠狠閉上。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她尚在閨閣中時,對紀煥曾是一腔情深,這事在京城中不算什麼秘密。
年少那樣歡喜的一個人啊,哪怕她礙著名門望族禮儀嘴上斷斷說不出口,心底也是那般認為的,他們青梅竹馬,合該在一起的。
隻是被陳鳶蠱惑著決意嫁入東宮的時候,這些年少的一往情深與旖念都塵封於土,不再提念了。
哪怕紀蕭不得人心,昏庸無道,連帶著自己也被鎮國公府當做棄子,兵敗之後被囚於大牢,在她心中,也翻不起半層風浪。
心死如灰,自然是沒有那許多的愛恨痴怨的。
可昨夜的事,到底太過荒誕不堪。
她怎麼也是廢太子之妻,佔著太子妃的名分,這樣的事,但凡泄露一星半點出去,便是驚天的醜聞。
就是死後,被人們提起,也是要被戳著脊梁骨罵的。
身子處處皆是酸痛,陳鸞姝豔的眉眼攏著寒煙,直到離著久遠,瞧到了那浩浩蕩蕩的儀仗隊,為首的女子一身素淡的青色小袄,嘴角抿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身側的宮女低眉順眼為她執著傘,自己湿了大半邊衣裳。
那女子似也注意到了陳鸞的視線,身子微微一側,站在茫茫雪色中,隔著幾條走道衝著她抿唇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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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笑間的風情,竟有五六分神似了陳鸞。
巧雲這時候也看見了這幅情景,瞳孔一縮,極快地附在陳鸞耳邊叮囑道:“恕妃娘娘估摸著是聽聞了些什麼,若是待會子說了什麼,姑娘且忍著些,日後定有機會解了這般困境的。”
畢竟這位的身份也曾是頂頂尊貴,如今見了庶妹,倒要反過來行大禮,就怕她心高氣傲受不得氣,最後吃了虧。
可似乎無需她勸,美人素手撫上貼著還未來得極摘下的窗紙,細細摩挲半晌,唇畔竟漾起一兩縷笑意,生生衝淡了凜冬寒意。
陳鳶才行至門口,守在這院子裡伺候的宮女太監皆是跪了一地,外頭風寒曳曳,隔著一層素色流蘇珠簾,嫡姐庶妹自出閣後頭一次相見,身份已是天差地別。
黛青色的宮裝瞧起來大氣,宛若瑩白中一抹嫩綠冒出了頭,陳鳶美目一掃,將屋中一切收於眼底,她慢條斯理取下外頭罩著的披風,衝著巧雲等人道:“都下去吧,本宮有話與姐姐說。”
等人都退出屋外,陳鸞勾了勾嘴角,掀了掀眼皮,聲音透著慵懶的啞意,道:“時至今日,娘娘終得嘗所願了。”
算計了那麼多,謀了一個妃位後也坐不安穩,時時刻刻想著排除異己,下藥下到君王面前,她這個庶妹,也是天大的膽子。
“隻要皇上能厭棄姐姐如蛇蠍,妹妹铤而走險一次又有何妨?”
陳鳶到底是有些恨,聲音裡都透著些許的不甘與痛惡。
實在是想不明白,就陳鸞這麼個榆木疙瘩,一腦子的稻草,紀煥在見識她當初貪圖權貴嫁給紀蕭如今又妄圖攀龍附鳳後,怎麼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
紀煥如此冷靜自持,自然該知曉什麼該留什麼不該留。
她等了一早上,甘泉宮卻還是杳無音信,到底是耐不住,親自來了一趟。
作為管六宮的妃子,於公於私她都該處置了這麼個犯上作亂的女人。
旁人知曉了,也隻會誇贊她深明大義。
隻是皇上那……
可恨此次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哪怕她自認沒有露出馬腳,也必惹懷疑。
陳鸞微有一愣,旋即嘲諷地笑:“沒出息的東西,從小到大盡是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外頭風停雨止,她平靜地喝下那杯淬了毒的避子藥,水紅色的寬袖邊繡著點點銀色花樣,如同天的邊緣最後一線慘白。
她微微闔眼,放下精巧的酒盞,似是想到了十分好笑的事,道:“說來你與你那娘倒是像極,兩頭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陳鳶見她飲下那酒,心裡落下了一塊大石,此刻也不惱,隻是撥弄著顏色鮮豔的護甲,輕言妙語道:“姐姐一手好牌落到這般境地著惱也是正常,可成王敗寇,如今塵埃落定,姐姐輸給了我。”
“鸞這個字,當初爹應當給本宮的,可惜了這個寓意極好的字。”
那藥發作得極快,腹中一波一波的抽痛蔓延到心口,陳鸞輕輕扯了扯嘴角,外頭的雪光照得屋子裡也是一片亮堂,隻是那光全數落在陳鳶身上,而她狼狽地伏在地面上,如同那些塵埃灰末子一般見不得人。
她從沒輸給過陳鳶,她隻是輸給了自己。
輸給了自己的識人不清,愚昧無知。
她漸漸沒有力氣睜眼,隻是聽到外頭突然吵鬧起來,先是男人略顯慌亂的冷喝聲,再是女人嘶聲竭力的求饒聲,可這些都離她越來越遠了,身子越來越冷越來越沉,哪怕被男人摟在了懷裡,那種寒涼仍是無可阻攔的入侵,拖拽著她往更深更黑的地界下墜。
陳鸞有些費力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第一眼就見到了男人冷硬的眉眼,像鋒刃一樣,她彎了彎眉眼,極低極細地道:“皇上,外邊冷嗎?”
必定是冷的,不然他的手怎麼會抖成那樣?
紀煥穩了穩心神,伸手撫了撫她烏黑的鬢發,聲音卻啞得不成樣子了,“太醫馬上就來了,再撐一下。”
她的周身繚繞著男人身上帶著的青竹味,這味道叫人心安,她輕輕喟嘆一聲,斷斷續續地道:“原……原想著在佛堂度殘生的,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經了昨夜,什麼都不能了。
她每說一句,紀煥手上的力道便越大一分,直到手背上都冒出青筋,他才開口道:“莫說胡話,朕不愛聽這些。”
這樣沉悶的氣氛裡,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紀煥見懷中的小人兒氣息越來越弱,忍不住厲聲沉喝:“太醫人呢?!都不想活了嗎?”
“無用的。”陳鸞伸手扯住了他半片袖角,她徹底沒了睜眼的力氣,自然也沒看見男人眼角的一片浮紅。
兩人皆心知肚明,喝下了這樣的藥,太醫來了亦是無用。
天上的神仙也救不了她。
屋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風,那自北而來的寒意似乎能擊垮心底的最後一絲防線,陳鸞動動小指都覺著有些力不從心,她唇上幹得起了皮,顏色卻還是嫣紅的觸目驚心,說出的話也一縷縷碎成了煙,“昨日,我不該去……去養心殿的,可我想……想……”
哪怕走到這般境地,她仍是想見見他的。
可這最後一句話,她是說不出來了。
她的身子慢慢變得冰涼,變得僵硬,面上仍是那副嬌俏無害的模樣,紀煥深深皺眉,墨色的瞳孔中漫上一層灰蒙蒙的霧,任誰都看得出,這漠然無波的身體裡壓抑著怎樣的怒火與寒涼。
真正失去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
再沒有求而不得,再沒有夙夜難寐,她完完整整地離開,什麼也沒有留下,了無牽掛,而伴著他的,將會是永無止境的無底黑淵,到死為止。
陳鸞死在了這年最冷的天裡,而就在人們以為帝王立後的時候,後宮中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恕妃因動用禁藥被廢,死後丟在了亂葬崗,與此同時,鎮國公府獲罪,府上一百多人,盡數流放邊疆。
第3章 忍
四月,雲霞裹著最後一縷殘陽沒入昏沉的薄紗中,暮色緩緩入侵,涼風拂動楊柳枝,整個鎮國公府點著零星的燈,伺候的下人們從各條回廊小巷中蹿進黑暗深處,去到各自當差的院裡。
清風閣裡,丫鬟流月輕手輕腳放下床幔,點上幾盞燈燭,又將小金爐裡燻的茉莉香換成了安神的檀香,這才將門帶上出了去。
院子外頭的棗樹枝丫被風吹得微動,流月和葡萄守在門外,後者有些擔心,皺著眉頭壓低了聲音問:“小姐今日怎的睡了這樣久?可是身子不舒坦?”
流月搖頭,“許是前日那一通鬧,小姐心底不暢快,咱們守著聽吩咐便是了,叫小廚房將菜熱著,沒得小姐等會子起來餓了。”
屋子裡,陳鸞纖細的手指頭一點點撫過繡銀線撒海棠花的被面上,被面如絲如錦,觸感如流水一般,她微微欠身,再次拿過放在床頭上的小銅鏡。
鏡中女子眉目彎彎,幾縷細碎黑發垂在鬢邊,溫婉靈動有餘,那雙澄澈如山泉水般的眸子,又足足多添了七分嬌媚,這一身的靈氣與透徹,絕不像她臨死前的那般晦暗頹唐。
陳鸞闔了闔眼,任手中緊捏的銅鏡松落跌在錦被上,極疲憊一般緊緊地抿著唇,眉心淺皺著陷入沉思。
從午間到現下天黑時分,她自個都數不清自個對著這銅鏡照了多少回。
她骨子裡還銘刻著毒藥入喉時腥辣灼熱的滋味,更記著墜入無敵深淵時那般寒涼與無力的滋味,可一睜眼,卻又回到了三年之前。
這一切太過荒唐,簡直聞所未聞,比民間的神話傳說還要離譜。
可她卻不得不信。
此時還在門外守著的流月和葡萄,是她的貼身丫鬟,可這兩人,在她嫁入東宮後對那幕僚不滿,背後抱怨了幾句,就這事,不知被哪個有心人聽了去,抖到了紀蕭跟前,等她事後帶著人找到她們的時候,兩人早已斷了氣,那渾身遮都遮不住的青紫和鞭笞印叫她目眦欲裂,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出過殿門。
這些事,她原以為她早就忘了,可無意間一想起,那些細節,就像是在腦海深處生根發芽了一樣,一樁樁都釘在了血液裡,長在四肢百骸間,越想遺忘就叫囂得越厲害。
屋子裡的檀香味有些重,燻得人胸腔有些悶,陳鸞動了動身子,從床榻上起身,雪白的手指尖兒拂開淺紫的床幔,輕紗遮面,她掩唇低低咳了聲,準備喚人進來伺候。
在外邊守著的兩個丫鬟聽了動靜,忙不迭推門進來,流月心細,見著她就擔憂得直皺眉:“姑娘的臉怎的這樣蒼白?可是天寒受涼了?”
陳鸞扯了扯嘴角,抿出一個淡淡的笑,“無事,就是貪睡起來頭有些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