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浮光殿,紀煥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神色陰鸷,眉心緊鎖,一身太子朝服泛著生硬的冷光,盯著胡元不怒反笑:“他當真如此說?”


  胡元身子早已僵得不能再僵,心裡叫苦不迭,原以為國公府就算不聰明,也該有些眼力見,哪知事到如今,還敢有所倚仗地提條件。


  真將他自己看得太重了。


  若不是為著太子妃,這位爺哪能自始至終對國公府客客氣氣的多加忍讓?


  紀煥又瞥了眼手中的密信,嗤笑著冷聲道:“太子妃入東宮不過才兩日,他們就如此迫不及待往孤的東宮塞側妃,真當孤這東宮是無人之境,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胡元低眉順目,斟酌了會言辭,道:“殿下,奴才還聽聞了一件事,這事從國公府流傳出來,又被迅速封了口,傳出消息的人皆被滅了口。”


  “說。”紀煥眼底蘊著簌簌風雪,手指縫裡夾著那一紙書信把玩,神色涼薄。


  “太子妃娘娘昨日出嫁時,國公府二姑娘並未出現,等花轎出了門,二姑娘竟在房中上了吊,幸虧發現得早,被丫鬟攔了下來,隻是醒來後竟鬧著說非東宮不入,哪怕做個妾,隻要能侍奉在殿下身側,便此生無憾。”


  說著說著,就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胡元都咋舌不已,在嫡姐的大婚之日做出這等大不敬之事,若不封口,整個國公府都在劫難逃。


  這可是藐視天威,大不敬的死罪。


  紀煥眸色漸深,周身氣勢如山,搭在椅子上的手背青筋畢現,已是怒極。


  陳申那個老匹夫,真是越老越拎不清狀況了,誰若用他,準出差錯。


  其實陳申心底也算是明白,皇儲之爭已徹底落下帷幕,大姑娘為東宮妃,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可二姑娘卻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尋死的心都有了,氣得老太太當即就一口氣提不上來昏了過去。


  這手心手背都是肉,更莫說陳鳶是他打心眼裡從小疼到大的,更何況在他眼裡,那就是件美事,一則太子殿下可享齊人之福,二則深宮裡頭,姐妹兩也好相互照照應,光耀門楣。


  對太子,對國公府,都是一件好事。


  於是陳申在老太太還未醒的情況下,意氣風發揮毫寫了這麼封信,秘密遣人送到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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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裡的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胡元大氣不敢喘,片刻後壯著膽子上前,問:“殿下,這信……該如何回復?”


  “不必回。”紀煥松了手,長身玉立站在內殿之中,聲音裡揉雜著三九天裡的雪沫子。


  “待太子妃回門之時,叫陳申親自與孤明說。”


  敢在太子大婚之日幹出這樣大不逆的事,可見膽量不小,心機不可謂不深,平日裡,在他看不到的時候,又該是怎麼欺負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的?


  燻香燃起,冰盆送涼,紀煥眼底寒意深濃,身形筆挺如山巔之上的蒼竹松柏,直到太陽沉入天邊,餘暉映紅了半邊天幕,他才將那封信放在袖口,徑直去了毓慶宮。


  毓慶宮裡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裡栽著些奇花異草,錯落有致綠意盎然,牆角邊還掛著個秋千架。


  陳鸞命人在秋千架上墊了層狐裘,她大半個身子陷在裡頭,手裡握著書卷,如海藻般的青絲被一根簡簡單單的玉簪挽起,不施粉黛卻更襯得她顏色更勝。


  這會輪到明月與葡萄當值,葡萄手巧,正在給陳鸞縫荷包,荷包裡放著西域進貢的香料,難得她家姑娘聞著喜歡。


  明月則候在一旁替陳鸞捏肩,她長得不錯,便是一身普通的宮裝也能穿出不一般的韻味來,手下的力道不輕不重,是個會伺候人的。


  陳鸞將書翻過一頁,目光不由得落在明月的臉上,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將書卷折起一個小角放在身側,勾了勾唇笑道:“祖母讓你跟來東宮,是為著好好伺候太子殿下的,如今在我身邊做這些瑣事,有些委屈你了。”


  這是要將她送到太子身邊伺候的意思?


  明月眼眸微亮,身子卻下意識跪了下去,誠惶誠恐地道:“能跟在娘娘身側伺候,是明月前世修來的福氣,斷斷沒有半分旁的想法。”


  陳鸞饒有興味地抬眸看著她,輕聲問:“這樣說來,你這是不願去殿下跟前伺候?”


  怎麼會不願意?她做夢都想!


  明月嗫嚅著說不出話來,險些紅了眼眶,她低頭,隻恨自己這張嘴太過多話,表忠心過了頭。


  葡萄見狀,也跟著過來插話道:“娘娘仁厚,咱們能跟在身邊伺候,已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哪裡還想走啊?”


  明月暗暗咬牙,才大著膽子抬眸張口欲言,就見陳鸞笑著擺了擺手,道:“罷了,既然這樣,本宮也就做回主,將明月留在毓慶宮伺候。”


  明月臉色瞬間灰敗下來,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


  她同流月葡萄不一樣,不是打小就伺候著陳鸞,就算留在毓慶宮,也隻是個遭排擠的大丫鬟,生死皆在太子妃一念之間,哪有做東宮侍妾自己為自己謀劃後路來得威風?


  侍妾未必就不可以成為寶林與良娣,未來入住皇宮,也未必不能母以子貴,一步登天。


  丟了這樣的機會,她如何能夠甘心?


  陳鸞又拿起書卷,卻是一個字也瞧不進去了。


  她何嘗不知道明月的想法與野心?


  如今紀煥登太子位,這樣的女人,在東宮隻會越來越多,至於以後,後宮三千佳麗絕不僅僅是句戲言與擺設。


  她與紀煥之間的阻隔會有很多。


  可至少現在,她私心裡並不想在他身邊瞧見別的女人。


  黑色的浪潮來自遠方,像是盛夏夜晚成群結隊的流螢,須臾之間席卷了天空,每一寸也沒放過。


  陳鸞看著那輪寡淡的太陽一點點的沉入極淵,最後完全消失,了無蹤跡,天地被黑暗主宰掌管,她從秋千架上起身,露出柔和的側臉,輕聲道:“傳膳吧。”


  毓慶宮的管事嬤嬤姓蘇,是從前八皇子府裡伺候的老人,對陳鸞那是滿意得不得了,每回陳鸞偷偷跑去皇子府,總要變著法子做幾樣拿手的菜呈上來。


  紀煥和陳鸞都歡喜她做的小酥肉。


  瓷白的湯勺與白玉一樣纖細骨感的手指關節,是一對叫人覺著賞心悅目的搭檔,陳鸞執著白勺,舀了一口湯往嘴裡送。


  今日在旁邊伺候著布菜的人是明月,陳鸞在旁邊著看,她沒有那個膽子當眾撩/撥,也還算是老實。


  紀煥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拿了那展開攤在一側小幾上的信紙,挑了挑眉,問:“這事,你覺著如何?”


  陳鸞喉嚨口堵得慌,她下意識就皺了眉,也跟著放下銀筷,目光落在那信上的遒勁黑字上,聲音低了幾度,“殿下覺著好便好。”


  問她做什麼。


  還能指望著她溫柔地笑著勸他將陳鳶接到東宮來嗎?


  引火燒身的事,她絕不可能做第二回 。


  小姑娘聲音壓得低,蘊著幾縷不為人察覺的氣惱,白如雪的臉頰上被氣得泛出些紅來,想來是被陳申這般蠢毒的做法氣得夠嗆。


  紀煥神色驀的柔和七八分,稜角眉梢都帶上了燭火的暖意,他開口,有些玩味地問:“你那二妹妹何時對孤情根深種起來了?”


  便是年前,跟在陳鸞身邊出席王府生辰宴的時候,目光從來都是落在出盡風頭的那幾位身上的。


  這口風轉變之快,當真是有趣極了。


  陳鸞心底憋著一口氣,用雪白的帕子擦淨了手,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有些生硬地道:“殿下龍鳳之資,京都貴女中仰慕殿下的不知道有多少,陳鳶對殿下一片情深,也在情理之中。”


  說罷,抬腳就要出門。


  直呼陳鳶的名,在他跟前連姐妹和睦的樣子都不裝了。


  這小姑娘真生起氣來,還是一點沒變。


  陳鸞纖細的手腕被男人扣住,她停下步子,卻是別過頭不去看他,紀煥佯裝震怒,冷聲道:“孤未治國公府僭越之罪,你倒還氣上了?”


  陳鸞身子繃得極緊,眉頭一皺,眼淚珠子就要掉下來。


  國公府發生的事,方才從胡元嘴裡吐露出來,一字一句都帶著十足的嘲諷意味,生生打了她的臉。


  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事?


  以生命威脅,逼著太子納妾,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的嗎?


  陳申到底還有沒有腦子?


  “妾不敢。”陳鸞極力控制著自己聲音得體,卻仍是泄露出一絲不明顯的顫音。


  紀煥眸光轉暗,他站起身來,蟒袍上的金線壓邊在夜裡也閃著泠泠的光,小姑娘兀自低著頭,他伸手強硬地抬起她的下顎,不期然對上一雙盈滿淚的水眸。


  紀煥看過美人無數,偏偏最怕見著這雙含淚的眸子。


  一瞧,再冷硬的心腸也要軟和下來。


  他心中低嘆一聲,將人抱到對面的長椅上坐著,小姑娘軟軟小小的一團,身子一動,腳腕上的銀鈴便響動不休,叮叮當當融入夜色深處。


  “瞧你那點出息,哭什麼?”男人親自拿了帕子替她一點點擦掉滾落的金豆豆,清冷的聲裡分明含著些微的疼惜。


  原以為小姑娘這幾個月有長進,知道伸出爪子反擊別人了,如今一看,還是個身嬌體貴需得好生養著的可人兒。


  弱不禁風的,像個瓷人兒,一碰就碎。


  陳鸞有些慌亂地躲避著那雙如古井的眸子,將剛才被他扣著的那隻手伸到他眼下晃著,一段如白玉凝脂的肌膚露了出來,顯眼的是那圈紅色的箍痕,看著就有些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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