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煥啞然失笑,這陳申別的本事沒有,拍須溜馬的功夫倒是到了家。
“殿下後院人少,鳶兒自幼善解人意,殿下每日處理完政務,聽琴賞舞,消乏解疲,豈不美哉?”
陳申算不上是個沉迷貪戀美色,整日溺在溫柔鄉的男人,單看國公府多年沒進新人,就能有所了解。
可這男人嘛,特別還是身居高位年輕有為的男人,生活總得講究些情/趣。
太子妃負責管理後院瑣事,端莊大氣,卻往往做不到溫柔小意,擔著正妻的名分,上要堵住外頭悠悠之口,下要緊著後院作妖的侍妾,與夫君之間,最多就是做到個相敬如賓。
他鎮國公兩個女兒,一個穩坐太子妃之位,一個穩住太子的心,在前朝,也可成為一種助力。
紀煥大拇指指腹拂過方才陳鳶送上來的那盞熱茶,茶香清冽,青黃的茶水褪去了灼人的熱氣,已然變溫了。
“若她入東宮,國公府庶女,又是太子妃的妹妹,孤該給個什麼名分?”紀煥有些玩味地勾唇,似是真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一般。
陳鳶猛的抬眸,胸膛狠狠起伏幾下,一直蓄在眼眶裡的淚珠簌簌而下,這回卻是真真正正的喜極而泣。
隻要太子松口,她入東宮,自然不可能真的做個無名無分的侍妾。
就算夠不著良娣,也得是個良媛吧。
陳申瞧著小女兒這幅模樣,一時之間也覺著欣慰,隻是該說的客套話,還是得說全了,“這自然是隨殿下心意,能侍奉殿下身側,是微臣兩個女兒榮幸。”
紀煥笑著笑著,神色倏而冷了下來,“國公爺,在孤大婚之日行如此荒誕之事,若被父皇得知,追究起來,你可知是怎樣的罪?”
男人長身玉立,神情陰鸷,竟似地府行走人間的閻君般,每一個字符裡都蘊著化不開的威嚴,森寒徹徹。
陳申的面色也跟著沉了下來,實在不知道這個新任太子爺是個什麼草包腦子。
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這都是一樁叫人無法拒絕的好事。
Advertisement
他國公府的庶女以侍妾身份入東宮,還能委屈了他紀煥不成?
紀煥他再有能耐,不過也是個孤傲的小輩罷了……
陳申眯了眯眼。
陳鳶這時卻微微直起身子,以頭伏地,哽咽著道:“臣女知罪,求殿下責罰。”
紀煥有些不耐地挑挑眉,腳下拐了個彎,朝著門外走去。
竟是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半分面子也不給了。
黑底金邊描蟒紋長靴平穩,落過跪著的女人身邊時,才停了片刻,話語間輕帶嘲弄:“去年宮宴,花亭之中,二小姐與安武侯庶長子在做些什麼,可還要孤提醒?”
陳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張國字臉上青白交織,片刻後看向陳鳶,眼底的失望之意不加掩飾,冷著聲音道:“殿下所說安武侯庶子,你可與他有過交集?”
安武侯……那是個整日裡隻知溜貓逗狗,眠花宿柳的浪蕩子,年紀老大不小了,卻隻能靠祖上餘蔭過活。
他的庶長子,那就是比一般的寒門學士還有所不如。
陳鳶怎麼會與之產生交集?甚至聽紀煥的口氣,兩人之間還不是一般的熟稔。
陳鳶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急忙搖頭,不敢被扣上這樣一頂大帽子,顫著聲音否認:“殿下明鑑,臣女從未見過安武侯長子,更不可能……不可能與他有些什麼,殿下可是看錯了?”
紀煥卻不搭理她,側首望著陳申,意味深長地道:“孤平生最恨,便是隨風搖擺不定的牆頭草。”
這國公府烏煙瘴氣,全是些沒有腦子的東西,偏偏出了個他最喜歡的姑娘。
陳申被氣得血氣翻湧,指著陳鳶的手指頭都在顫動,怒喝道:“逆子!丟人現眼的東西!”
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他便對紀煥模稜兩可的話深信不疑了。
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旁的解釋了。
不然面對這樣的美事,哪個人會是這樣的態度?
思及此,陳申面色鐵青,一掀衣袍跪了下來,道:“臣管教不嚴,臣有罪。”
再想到之前他所寫的信,所說的話,陳申恨不得將自己一巴掌拍暈過去。
這是親上加親嗎?
這分明是結仇啊!
先是塞了一個與廢太子有婚約的嫡女過去,佔的還是東宮正位,這回倒好,又想將庶女塞進去,還是個與人私相授受被正主撞見了的。
陳申倒吸一口冷氣,嘴唇翕動幾下,有心想要解釋什麼,卻忽然覺著這個本該與他國公府最親近的儲君,隻怕是對他們恨之入骨了。
紀煥勾唇,輕嗤一聲,凜然寒聲道:“沒有下次。”
陳申脊背不堪重負一樣折了下來,卻又不敢怠慢,隻好恭聲應下。
陳鳶這會腦子裡一片漿糊,她長這樣大,除了一個擺不脫的庶女身份,自認處處不比陳鸞遜色,現在遭到男人這般汙蔑,那些帶著不屑意味的話語,就像針尖一樣,密密麻麻地戳在了她的心上。
“臣女與安武侯庶子之間沒有半分見不得人的地方,自然當不起這牆頭草的名稱。”
“若說牆頭草,隻怕臣女大姐姐才是實至名歸。”
陳鳶聲音有些啞,還帶著輕微的顫意,也不知是被嚇的,還是氣的。
“住嘴!”陳申怒極,起身疾步到陳鳶面前,毫不留情地扇了一巴掌,怒意滔天。
紀煥腳步停了下來,他半蹲下身子,暖黃色的衣角落到地面上,滲著暗玄色的光。
陳鳶被方才陳申那一巴掌打得腦子裡嗡嗡直響,她狼狽至極地跌坐在地上,此刻與男人黝黑的眸子對上,倒是恢復了些許清明,捂著印出五個指痕的左臉,道:“世人皆道我大姐姐對殿下用情至深,可殿下,這話您信嗎?”
“嘴上再怎麼說愛慕殿下,可幾月前她那副口不對心的模樣,殿下難道真的沒看見,沒看清嗎?”
“若真的用情至深,怎麼會被三言兩語蠱惑著就同意嫁給廢太子了?”
她口齒清晰,一字一句如同最鋒利的刃,劃開了那道一捅即破的窗戶紙。
紀煥的目光一暗再暗,如一座山嶽屹立,他伸手捏住陳鳶的下顎,力道大得她當即就落了淚。
可見心裡並不如表面那般無波無瀾。
陳鳶閉著眼,咬著牙暗道了一聲值。
她不好過,陳鸞也別想好過。
大家一起下地獄最好!
她再也不想活在陳鸞這個名字的陰影之下了。
“臣女說的都是大實話,不然殿下……您又何須動怒?”陳鳶不顧下顎傳來越來越尖銳的痛感,近乎執拗地笑道。
男人銅色的手背上露出幾根顯眼的青筋來,就在陳鳶痛得以為他就要這樣將她骨頭捏碎的時候,紀煥卻像扔抹布一樣將她丟開了。
陳申戰戰兢兢,如臨深淵,他實在是想不通,為何慣來溫婉懂事的小女兒,這段時間一反常態,一再惹事,簡直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詆毀陳鸞對鎮國公府有什麼好處?
惹了殿下厭棄,鎮國公府失去的,將會是一個未來的中宮主位和滿門榮耀。
“小女口無遮攔,殿下別往心裡去。”這話從嘴裡說出來,陳申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紀煥自然做不到無動於衷,攏在袖袍底下的手緊了又松,最後狠狠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眉宇間卻是一派的風平浪靜,他的目光自陳鳶身上落到陳申一片惶然的臉上,道:“既然二小姐與安武侯庶長子情投意合,那國公爺也不必做這個棒打鴛鴦的惡人,盡快擇個好日子成婚吧。”
再簡單自然不過的幾句話,卻帶著一股子強硬的壓迫與命令。
陳申除了苦笑著說句是,也不知能做些什麼使這位屢屢被國公府冒犯的儲君消氣了。
他冷淡地瞥了陳鳶一眼,那眼神中再沒有半分從前的和藹慈愛,他有些疲憊地想,或許老太太說得對。
庶出一房,的確受不得這份寵愛。
越寵越不知好歹。
紀煥眉目寒涼,拂袖而去。
書房門開,陳鸞神色復雜,與紀煥離著幾步的距離,也不知在外邊聽了有多久了。
兩兩相望,一時之間,陳鸞竟和啞了一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院子裡細風微拂,卷動起她小半角裙擺,露出白皙得如瓷瓦一樣的腳踝,這樣的美景稍縱即逝,最後還是紀煥開了口,問:“老夫人身子如何了?”
“年輕時落下的老毛病,剛剛喝了藥,這會已睡下了,殿下不必憂心。”
經此一鬧,誰都沒有心思再留在這國公府用膳了,紀煥頷首,而後深深皺眉,道:“時辰不早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