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兒!」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便撒手一跳。
歪歪扭扭,掉下二樓。
正掉進我懷中。
26
此刻,我凝著他,他覷著我:
卻見對方醉眼朦朧,醉態可掬:「花花兒,你怎會........」
「一身紅衣,頭戴玉蟬,身披墨發........」
「和那書裡的一模一樣?」
我扶住他,護衛們隨即追過來:「白大人,您沒事吧?」
「白大人?」
白玉菩卻理都不理那群人,而是緊緊地追著我的紅衫:「花花兒!」
「我早已活夠了,你帶我走吧!」
話音未甫,我便朝對面吹哨,吹來一匹膘肥體壯的白馬。
「這可是你說的。」
再瞥一眼那群焦急的護衛,見他們追在身後,便用力地一拽,將他也拽上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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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小跑顛簸,這酩酊大醉的男子終於被冷風吹醒。
我漸漸地放慢速度,扭頭朝身後的人:「都說女子不比男子,怎樣,我這御馬之技,比你如何?」
白玉菩緊盯著我,漸至瞠目結舌,雙手也在我臉上不住地摩挲確認。
「花花兒!真是你!」
「除了你,這世上哪有如此善御的女郎?」
聽他滿嘴溢美之詞,我扯了扯唇:「先不談我,先談談你.........為何我們數年不見,你卻依舊是個掉進花中的浪子、酒迷了心的紈绔?」
「就連摔個跟頭,都要摔進女人懷裡?」
「我.......」
聽我詰問,眼前人眼眶迅速地泛紅,慚愧而無措。
這時,馬兒信步由韁,漸漸地停在了一個山明水秀的所在。
白玉菩下馬又牽了一段,便看到前方磚石高壘,卻是三處並立的墳茔。
我看到那墳上的名字,才知道大姐命薄,最終依舊是沒活下來。
「夫人呢?」
「我娘受不了這打擊,也跟著投了缳。」
說這話時,白玉菩口吻很平靜,但雙肩卻在不住地顫抖著。
我很想問他,夫人是受不了打擊,還是為了全他的聲名?
但這說不出口的話,想必對方心中更清明。
兩人走到墳墓中間,竟是個低矮窄小的草廬,其內不過竹床一張、水壺一盞、衣衫兩三件,別無他物。
白玉菩指著草廬道:「即便京師繁華,我也時不時地回來待上幾日。」
難以想象他竟住在這裡,如同自虐一般!
我忍不住問道:「為何要住這裡?」
「陪陪母親,也陪陪你。」
我這才注意到右邊一座墳茔,上刻「愛妻虔春花之墓」,頓時心頭無比復雜。
對方輕道:「你的心願,便是將那牌坊揚了灰。」
「於是,我便將那廢墟壘做了你的墓碑。」
聞言,我心下感動:「九哥兒,我謝謝你。」
「隻不過,你是否有些自作主張了?」
「哪裡?」
「我何時成了你的妻了?」
白玉菩輕咳一聲,顧左右而言他:
「我隻是不忍你做孤魂野鬼。」
「.........我有丈夫的。」
他聽了,突然轉頭對我:「怎麼了,我還比不過那個死鬼?」
「活人再好,也比不過死人。」
被我用話排揎了一句,眼前的青年忽然摧金山、倒玉柱,無比柔弱地倒在了我懷裡。
仗著貌美,還在我身上不住地歪纏。
「花花兒憐我........」
我本想將他推開。
下一刻,對方的發髻卻散開了,長發散了我滿身。
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那頭原本烏漆如綢的墨發,竟都已白了一半。
如同落了滿頭的霜。
27
冬去春來,陽光燦爛。
便是北邊最冷硬的地方,冰河也消融了,薄冰融進水裡,隻剩潺潺的溪聲。
將當地的事務處理好後,白玉菩便邀我一同前往京師,我思慮再三,想到養父母年歲已大,便決定將他們也一同帶去。
一切準備妥當後,他將幾個好友請進家中,熱熱鬧鬧地擺了幾桌,又將靈位擺在高臺,兩相對拜,兩人便算成了夫妻。
記憶中那顛倒人心的音容,已漸漸地淡了。
比起從前,我竟更執迷他如今的樣貌。
滿懷冰雪,青衫落拓。
這日兩人正在廊下斟酒,他忽然問我:「那日你說的『我曾與他相好一場,談不上情深,不過是聊慰寂寞』,那話裡的少年,不會是我吧?」
我:「.......
「你聽岔了。」
白玉菩自然不信。
對方那明晃晃的犀利眼神Ṱüₓ,照得我如芒刺在背,忍不住為自己開解:
「那時我們正年少,又怎得長久?」
白玉菩「嘖」了聲,將我一邊面頰捏在手裡:「花花兒,向來是男子薄幸,怎麼到你這裡,卻是反過來的?」
「我錯了。」
「錯在哪裡?」
聞言,我面上發燒:「當初我會替大姐赴死,一則是夫人於我有恩........」
「二則是我自知不該和你.........」
「更後悔連累了你。」
白玉菩深深地凝我兩眼,卻是輕輕地搖頭。
原先的少年早已長成了青年,繡袍下是錚錚鐵骨,歷過讓人成熟且冷漠的風塵,最終變成了另一副隱忍的模樣:「不,即便有錯,錯的也不是你。」
「當初我們是一見傾心,相互衷情,又談何勾引?」
一見傾心?
相互衷情?
我反復地咀嚼著這幾個字。
不知何時,睫毛已一點點地被苦澀的酒漬打湿。
過去的數年間,我們都認為是自己引誘了對方,而默默地贖罪。
然而幾載回春,歲月忽晚之後,卻莫名地達成了另一個更加美麗的共識.........
錯不在他。
更不在我。
錯的,明明是這個世道。
見我低頭不語,白玉菩悄悄地貼近了,雙臂將我緊緊地環住,一對裹著蜜糖的眉眼也變得潮湿:「本大人忽然想起,有一件事至今未辦。」
「何事?」
「你本是一介女尼,卻混入標行,意欲何為?」
我:........
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人反身壓在廊下。
一對冷白雙手攏住我面頰,神色得意,還帶著些少年的頑劣:「今日,不管你是剪徑女賊,還是江洋大盜........」
「本大人都要好好地審一審你!」
28
不知過去了多久。
春光蕩漾的小院裡,傳來一聲委婉的點評。
「你如今,似乎不比從前了。」
「我中間沒有別人,自然生疏了。」
「是嗎?」
.........
「再來。」
29
在京師站穩了腳跟的第一個年頭。
我們有了一個女兒,生得肥肥白白,強壯有力,喚作風兒。
風兒周歲宴這天,來了一個特別的客人,隻見她身姿嫋娜,環佩滿身,雖薄施脂粉,仍能看出傾國傾城之貌。
我見她身後還有幾名宦人隨侍,不敢輕忽。
正猶豫如何稱呼,對方已深深地一福:「夫人直接喚我李師師便好。」
我剛要回禮,卻被她連忙扶住:「如今的白大官人,可是清流中的標杆,皇帝面前的紅人!」
「你的大禮,我可受不住。」
我:........
果然,就連官家也逃不過某人的魅力。
兩相落座後,李師師打量我兩眼,神情感傷:「多年未見,你已不是姑子了,我卻仍在風塵中輾轉.........」
「師師姑娘,難道不是官家的摯愛嗎?」
李師師聞言,微微地搖頭:「求而不得,才是摯愛。」
「陛下心中的人,卻是另一位娘娘。」
瞧她感傷,我便說起了另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如今四處的牌坊都已拆得差不多,多虧師師姑娘進言,拯救了不知多少婦人。」
對方聞言,果然眸放光彩,高興地笑道:
「不過略盡綿薄之力。」
她如此謙遜,使我更加感激,一時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前人鋪路,後人坦途,有我們這樣爭取自由的女子,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Ṫù⁵
李師師輕輕地一笑,若有所思。
「是嗎,以後就一定會好嗎?」
我們都知道,街頭的牌坊倒了,心中的牌坊卻還在。
雖則官家嚴禁了一部分,但民間依舊在效仿。
闔家隻要出了一個節婦,那便是全族有光。
「無處可去,便無一處不可去........不管如何,總歸要爭取才是。」
相對良久,我淡淡道:「如我們這般的女子,在那些人的眼中,會被叫作瘋女人吧。」
「瘋女人?」
李師師點頭:「沒錯,陛下也是這麼說。那日十二書傳入掖庭,引起後宮震動,柳娘娘、張娘娘、文娘娘等幾十個娘娘輪番去官家面前哭訴,他也是這般評價她們的。」
「呵,」我笑道,「瘋女人多了,世間自然就沒有瘋女人了。」
李師師點頭:「然也。」
「或許百年後、千年後........那時候的女子,便比我們自由得多,那麼我們所做的事,便總算有了意義。」
說罷,她站起身,又朝我深深地一福。
此刻。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
20
李師師走後,白玉菩趁著天光,將庫存的書本拿出來翻曬。
「花花兒,客人已走了?」
「嗯。」
兩人正忙著曬書,庭院的矮牆下,卻走來了一個搖搖擺擺的矮小身影。
見狀,我頓時又驚又喜:「風兒,你會走路了?」
風兒聽了,一邊扶牆,一邊咧開無牙的小嘴。
白玉菩見狀,自然也將女兒抱在懷裡誇了又誇,親了又親,直到風兒按捺不住地要下來,他才將女兒交由傅姆抱走,神情十分自得。
「風兒肖我,敏而早慧。」
我正忙著曬書信,便也由他得意,下一刻,卻聽對方輕聲地呼道:「咦,這封信,不是我當年給你的嗎?」
我低頭看,卻是剛才風兒經過時踢掉的一封,上頭還畫著朵花。
見那紙張已發黃,火漆卻仍然完好,白玉菩頗為驚訝。
「你為何不打開?」
我被人窺破了心事,頗為羞慚:「不過是不敢罷了。」
「隻要不打開,便不算真的分開。」
聞言,白玉菩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他比少年時清癯了些,可那挺直的腰背、那披垂的墨發,在浮日陽光的映射下,卻又與年少時別有一種更加奇異的魅力。
看了我片刻,他動了動唇,卻是露出笑來:
「如今再看,也不算晚。」
聽他這麼說,我小心地拆開信封,卻發現裡面除了信紙,還有一束青絲。
看了眼那信裡的內容,我便取了剪刀來,也將自己的長發剪下一縷,與那束青絲放在了一處。
他一縷,我一縷。
他一絲,我一絲。
信紙早已被風幹,呈現萎黃焦脆之色,上面的墨字卻依舊清晰可見。
一字字、一句句,芬芳尤在,筆墨彌新。
「花花兒冤家敬啟。」
「我知你是被那牌坊困著,將血肉困作Ŧūₐ了泥殼,此去京師,我願替你砸了它、推了它、揚了它,將它砸成一地腐朽的飛灰。」
「不過,我也有個心願,待你來圓。」
「隻望你有朝一日,不做姑子,便身騎白馬,改換紅衣,與我一同去跑一跑黃沙莽莽,無邊無際;會一會北邊風沙,大漠孤煙;眺一眺風吹牛羊,夕陽染赤......」
「如此將你的心願、我的心願並作一起,豈不美哉?」
「你若有意,便將長發蓄起,聊寄一縷來京。」
「我願等你.......」
「有今日,亦有明日。」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