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嘖嘖嘖,女子亂國政啊……」


我放下車簾,那些細碎的議論聲卻還是鑽進耳朵。


心中卻有一絲小小的慶幸。


我竟然在慶幸,握玉並沒有機會同我一起返京。


否則,我該要如何同他講呢?


難道要我告訴他,阿娘從前拼盡一起捍衛的故土,如今已經不歡迎我們了?


我望著腕間那道蜿蜒的疤,有些出神。


直到——


「放你們的屁!從前令頤公主和親是為了大靖安危,若不是公主遠赴突厥,你們這些人怕是早死多時,竟還敢在這兒叫囂?」


聽了這話,有人惱怒起來,大聲質問:「你是哪家的姑娘,竟如此不知禮數,可敢報上名來,日後找尋妻室時我必定避著走。」


那女子微微一笑,仰起頭笑得猖狂:「宮中沈家的,若是有膽子,便叫你老子打到公主府去!」


「還有,像你這般的癩蛤蟆,我可看不上!」


那人瞬間啞了火,灰溜溜走了。


下一瞬,車簾被人掀起。


那人彎唇罵我:


「笨蛋阿蠻,旁人欺辱你,你便不曉得還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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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嘴就為了吃飯啊?」


心中似乎有什麼地方被填得鼓起來。


我伸手將她拽進了車裡。


明璨還是那個明璨。


一路上,她嘰嘰喳喳同我說了許多。


她講阿娘有多麼思念我,亦講皇兄如何愧對我,也講我自請和親那日她有多麼想痛罵我。


卻唯獨不講她自己。


我目光落到她挽起的發髻上:「你成婚啦?」


明璨垂眼,笑著點頭。


我心中歡喜了幾分,又問:「那你與謝……」


「公主,到了。」


謝翊拉開車簾,低垂的眼不曾與明璨接觸半分。


明璨笑著拉我下車,擦身而過時,我瞧見謝翊腰間空空如也。


可明明,在突厥時,那枚香囊還掛在他腰間。


「娘子。」


一青衫男子站在宮牆下,含笑輕喚。


明璨小跑到他身邊,衝我揚起一個笑:「阿蠻,這便是我夫君。」


我笑著點頭。


假裝沒有瞧見,身旁少年將軍低垂的眉眼裡,那一閃而過的落寞。


也罷。


這世間,總是有這許多的陰差陽錯。


24


阿娘告訴我,明璨嫁的,是趙侍郎家的公子。


便是從前德太妃為她選的那一位。


我和親後,明璨便自請退了與謝翊的婚約。


無關其他。


隻因歷來我朝驸馬皆不掌兵權,不攀權勢。


謝翊與她成婚,便是再驍勇善戰,一輩子到頭也隻是個輕車都尉。


明璨不願。


她曉得謝翊日日擦拭的那杆紅纓槍,有多麼渴望刺進敵人的胸膛。


也曉得,如今的大靖,沒有多少可用的將帥之才了。


所以,她嫁給了言官趙敬。


阿娘拉著我的手又哭又笑,直言若是我像明璨一般嫁一個輕散言官,也不用受著許多的苦楚。


可我曉得,明璨心裡的苦,未必比我少。


但如今,再不好過,也都好過了。


慈安宮的床榻一如既往的溫暖,糕點也一如既往的香甜。


李姑姑不再日日湊到我的床前喚我起身。


反而我有時睡不著,起的早些時,她還會勸我:「左右無事,公主不妨多歇歇。」


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啦。


往日倒頭就睡的軟榻,如今夜夜無眠。


從前狼吞虎咽的糕餅,也再嘗不出香甜。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阿娘越發縱著我。


夜間睡不著時,她總會坐在我床邊。


那雙細膩溫熱的手掌在脊背上輕拍,哄孩子一般。


我卻也神奇的能睡上一覺。


開春時,皇兄命人在城中設了粥鋪。


我在慈安宮呆的無聊,便叫上明璨一起去湊熱鬧。


京中的流民已經少了很多,從前人滿為患的街角,如今也隻有零星幾個乞丐。


那空碗裡放的竟不是銅板,而是碎銀子。


我有些咂舌,明璨笑著告訴我:「皇兄本就勤政,自你和親後又格外勤勉些。如今朝廷出了新政,身強力壯的流民也都能尋個差事混口飯吃,乞丐少了打賞自然就多了。」


說來也巧,那施粥的娘子,竟還是從前那一位。


如今乞兒少,圍在粥棚前的人並不多。


「勞請娘子也替我舀上一碗吧。」


那娘子愣了一愣,目光落到我衣裙的雲紋上,急忙恭恭敬敬的舀了一碗粥遞到我手中。


粥熬得很稠,顆粒完整,像是今年新下來的新米。


本以為是她特意照顧,可轉過頭,身旁的乞兒喝得也是一樣。


濃厚的米香鑽進鼻子,我低頭想嘗一口。


可有些東西落到了碗裡。


白粥,變成了紅豆粥。


呀,可惜了。


25


我再次醒來時,慈安宮已經圍了一圈人。


連在御書房議政的皇兄也來了,阿娘摸摸我的臉,告訴我,我隻是身子虛了些才暈倒,並沒有什麼大礙。


我假裝沒有瞧見眾人眼角的濡湿,笑著點頭。


可其實我曉得,我的身子已經糟透了。


在突厥的那幾年,我擔驚受怕,飽受苦寒,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再窘迫都能苟延殘喘的小乞丐了。


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開始很放肆。


我帶著明璨去千鯉池抓錦鯉,去藏書閣看禁書,去寶華殿偷貢果,也去御書房吃糕餅。


這些都是從前我與明璨想做卻又不敢做,或是礙於公主的身份,不被允許去做的事情。


如今做了個遍,好像也沒有很開心。


我又想起了寶珠姐。


李姑姑自然是無有不應的,立馬便派人去請她。


一晃七年,寶珠姐已經做娘了。


一左一右兩個胖娃娃,緊緊拽著她,不肯撒手。


直到李姑姑端出糕餅果子,兩個小家伙才歡天喜地的隨她去了。


我問寶珠姐:「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自然是好的,我如今有郎婿,有孩子,還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餛飩鋪,吃穿不愁,衣食無憂,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託腮看著她眉眼間餍足的光,隻覺得,真好。


「那你呢?阿蠻。」


我笑:「我有什麼不好的,我如今是公主了寶珠姐,你看,我這衣裙是織金鏤花的,鞋子是蜀錦貢緞的,發簪是……」


我抬手向她展示,像是炫耀糕餅的孩童。


可寶珠姐嘆了口氣,那雙漂亮的杏眼裡,是我看不懂的東西。


「可是阿蠻,開心是會笑的,你的眼睛在哭。」


我摸摸臉頰,並沒有淚水。


可心中某一處,卻泄了洪。


日落西山時,寶珠姐走了。


臨走前,她從衣袖裡掏出了一包梨花糖。


從前在浣衣局時,市場見趙嬤嬤吃。


我那時饞得不行,如今卻得償所願。


吃了那包梨花糖,我好了許多。


用晚膳時食欲大振,仿佛又變成從前那個貪嘴的阿蠻。


李姑姑歡歡喜喜的替我添飯,阿娘亦是如此。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


夜裡,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


夢裡有大黃,有雞腿,有那隻破瓷碗,還有浣衣局的半個冷饅頭,可最後,都變成了赫連予那張冰冷決絕的臉。


他說:「你若是執意如此,那他日後, 便隻是你的孩子。」


再然後,是握玉那張灰白的小臉。


握玉。


我的握玉。


我從夢中驚醒,枕榻早已被淚水打湿。


阿娘坐在我床邊, 見我醒來, 那雙素白溫潤的手一下一下輕拍在我背上。


「阿蠻不怕, 阿娘在。」


我往前湊了湊, 用臉頰蹭著她的手掌。


「阿娘, 我想聽那隻童謠。」


剛來慈安宮時, 我睡不安穩,阿娘便時常會唱童謠哄我入睡。


如今聽我如此要求,她不由失笑:「都多大了, 還這般愛撒嬌。」


下一瞬, 輕柔溫軟的曲調傳入耳朵:


「阿蠻乖,阿蠻好, 兩隻黃狗來抬橋。」


「一抬抬到城隍廟,「哎喲」一聲跌一跤。」


「撿得一塊煨年糕……」


腦中有困意襲來,我閉上了眼。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 我想起了那隻臭水溝裡的破瓷碗。


好可惜呀。


我想,我不要做公主了。


明璨番外:


阿蠻走的第二年, 我生下了平安。


平安滿月那日, 皇兄大賞六宮。


連浣衣局的低等婢女都得了賞賜。


長長宮道上, 我瞧見那個小姑娘歡天喜地的小跑。


可她手中捧著的,不過是碟白玉糕。


我想起阿蠻曾說過,最狼狽時她曾同惡狗爭過食。


那是怎樣的苦難,我不敢想。


可母後如今過的,也不遑多讓。


她將自己關在慈安宮,日日讓人做了糕, 卻不吃。


直到變得冰冷,宮人便會換上新的。


那些從慈安宮裡端出的點心也並未倒進泔水桶, 反而是賞給了浣衣局。


慈安宮的大門常年緊閉, 除了皇兄日常請安。


也隻有在我帶著平安去時, 才會打開。


平安是個極調皮的小姑娘。


三歲上正是豬狗都嫌的年紀,她在慈安宮上蹿下跳。


不是打碎了前廳的花盆, 就是扯落了內閣的簾帳。


母後並不惱怒, 反而縱著平安胡作非為。


直到平安溜進了阿蠻的寢閣。


阿蠻走後, 這裡便被母後封了起來。


除了日常打掃,從不讓人進去。


裡頭的一應裝飾,同阿蠻在時一模一樣。


我曉得這於母後而言是個寄託與懷緬的地方, 不由動了怒。


揪著小兔崽子的耳朵,就想上手。


「你父親素日寬縱你, 今日為娘我就好好教訓教訓你, 免得日後長成個翻牆落瓦的姑娘家!」


眼見那巴掌就要落到她屁股上,母後攔住了我。


她說:「隨她去吧。」


「若是阿蠻在,也是會縱著她的。」


我想起阿蠻的臉。


也想起那匣子被我放在妝臺底下, 一顆都未曾動過的南珠。


終是罷了手。


平安溜得倒快, 躲到她皇祖母身後, 衝我扮了個鬼臉。


卻又像想起了什麼一般,眨巴著眼睛:「阿蠻是誰?」


母後摸了摸她的頭:「她呀,是皇祖母的寶貝。」


「也是平安你的姑姑。」


平安用力的想了想, 又問:「是哪個蠻?」


「饅頭的饅嗎?」


我看見母後眼中積年的悲痛化開,逐漸凝集成一片向往。


她彎了彎唇角,答道:「是呀。」


「是饅頭的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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