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第一次看清父親的臉。
我不知道他一直就白發蒼蒼的,還是這幾年才白了頭發的。
梁錚為我披上裘氅,我刻意從父親身旁走過。
擦肩而過時,我問他:「爹爹,您會否偶爾夢見我娘親?」
老人的身子明顯晃動了一下。
他說會,尤其近兩年。
「真羨慕爹爹,」我將大帽罩在頭上,「即便娘親入我的夢,我都不知道是她。」
「我從來沒見過她的模樣,我隻有一個姐姐。」
留下這話,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希望他以後逢年過節,不要再固執地派人送帖要我們回去了。
回,回的得是家。
而我和姐姐的家,早不是那個人心淡漠的將軍府了。
12
年節裡,我不敢閑下來,一閑就會胡思亂想,所以我尋了個新鮮事做——
我著手開設了女子書塾。
我給書塾取名字:昭寧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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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昭」,我的「寧」。
有人議論,說我讓女子讀書是不安好心。
我反唇相譏:「當今聖上還讓他的公主們都念書呢,也是不安好心?」
權貴者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但這些老百姓們分辨不清。
最先支持我的,還是些鄉紳、富庶家族的人。
我知道他們的本心,是想搭著我的線結交朝廷權貴。
但不要緊,隻要他們肯把女兒送來,小姑娘們讀了書,自然知道自己該圖什麼。
我同時在江南、江北幾個大些的州縣都設置了昭寧書院,有的地方能有上百個學子,有的地方則一隻手數得清。
梁錚勸慰我說,萬事開頭難。
我放下書卷,抬頭看他,輕笑道:「梁校尉倒是會安慰人了。」
他撓撓頭,轉過身去,護衛著門庭。
他總是挺立如松,帶著姐姐的西昭軍的剛毅氣質。
而我也知道,他心底始終牽掛著那個明媚如驕陽的女將軍。
那是一份不可說,是一份默默跟隨、不問結果。
姐姐這一仗,是真的兇險。
開年之後,整整三個月我都沒收到她的回信。
赫連景邀我進宮賞夏花,我心不在焉地喝茶,實在慌得很。
我聽下人來報過,赫連景前些天見過我的兩個哥哥。
當年姐姐罵大哥哥,說他在拿我做文章。
這話我現下才明白。
一朝太子,婚娶乃國家大事,動輒牽連多方利益,絕不會是他說傾心於我這麼簡單。
若我姐姐不是白昭懿,若白昭懿不這麼疼我,他赫連景未必會如今日這般看重我。
而我的父兄們,也隻是想利用我,搭上未來的新帝罷了。
我理得清,所以隻與他客氣周旋。
「攸寧,這是當年我母後進宮時,皇祖母送她的鳳釵。
我特意討來,今日送你。」
他將錦盒打開,放在我面前。
我一直不大明白,這些男子們,位高權重、見多識廣,為什麼偏偏就這麼輕視我和姐姐。
覺得幾句好聽的話、幾件漂亮的死物,就能讓人掏心掏肺、非他不可。
姐姐現今生死未卜,我為保全將軍府,不敢正面觸太子的霉頭,隻得道了謝收下。
他送我出宮,綺霞漫過天際,他問我,有沒有什麼話想對他說。
「邀攸寧來宮中吃茶賞花,攸寧果然隻在吃茶賞花,卻不知我更想聽攸寧說說話。」他似乎很懂如何撩撥女子的心,俊朗的臉上,生了一對很好看的含情眼。
但他剛湊近了我一步,我就下意識退了三步。
我不得已張口:「太子殿下,攸寧不懂沙場之事,也無從探知。可家姐已三月未有音訊,攸寧實在擔憂,殿下可有法子助助我姐姐?」
赫連景怔了怔,旋即應下,說會幫我在御前請命,看能否派兵增援姐姐。
我千恩萬謝,招來梁錚打道回府。
他大概是明白的,想要我安生進他的東宮,非得我姐姐回來才行。
不論是活著回來,還是……
還是隻有一具屍體。
13
太子守信,當真奏請了援兵相助。
他私下裡給我說,此番我姐姐是去平江南叛軍的。對方依據有利地形、人多勢眾,所以我姐姐才打得艱苦。
我聽著聽著,沒忍住落了淚。
既然仗還在打,那就說明她還活著。
活著,就好。
一直等到四月末,我終於收到了她的家信。
信中隻有短短八個字:「凱旋歸家,攸寧莫憂。」
我捧著那封信,雙腿發軟,直滑到了地上去。
梁錚來扶我,我掐住他的臂彎,哭得泣不成聲。
「姐姐、姐姐要回家了,她還、還活著……」
梁錚亦紅了眼眶,他吞咽了好幾下,才鎮定心弦寬慰我:「二小姐,現可安心了。」
我想起了曾經三哥譏笑我的話,我自嘲一笑道:「將士凱旋是喜事,我何必痛哭呢。」
「二小姐,哭吧,」梁錚單腿跪地,仿佛和我一樣,此刻隻有觸到地面,才覺得有了實感,「總要有人心疼她。」
「說到底,她也還是個很年輕的姑娘。韶光正好的姑娘……」
姐姐凱旋時,是晨光正好的六月天。
她這一戰,一口氣平了兩個反王,是絕地反擊後的大勝。
聽聞此戰功成,皇帝甚至等不及姐姐回來,便將嘉獎的聖旨先行——白昭懿,時年二十五歲,官拜正一品令儀大將軍,並封衛國侯,位同皇親國戚。
御筆親題「肱骨柱石」立於府門前,凡來拜謁者,皆要贊一句:「白昭懿,當得上是千古第一奇女子。」
14
她進城的那天,我跑到城門口迎她。
我的將軍,帶領千軍萬馬遠遠行來,她坐在高頭大馬上,朱紅的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
她高昂著臉,是觀月國最明媚的女子。
人群簇擁,我又瘦小,伸出手揚帕子,瞬間便被淹沒在了人海裡。
正當我難過地要放下手時,一隻熾熱的掌心,倏地裹住了我的腕子。
順著那身盔甲向上看,我看到了我日思夜想了無數遍的臉。
姐姐曬黑了,臉上有深深淺淺的疤痕,一看就受了很多傷。
我眼尖,一眼就看到她頸間也有一道暗疤。
嚇得我另一隻手立馬摸了上去,眼淚霎時湧出眼眶:「姐姐、這、這傷——」
「還要多謝寧寧的長命鎖,擋了要命的劍鋒,讓姐姐死裡逃生。」她笑著說生死,那雙眼永遠明亮如星。
風靜靜,她倏爾問我:「寧寧想不想騎大馬?」
是熟悉的溫柔,一句話就讓我淚雨涔涔。
我狠勁點頭,她輕輕一撈,就將我抱坐在了身前。
她說我長高了,她說我更消瘦了。
她問我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好好喝藥。
她緊緊環抱住我,問我:「寧寧,說點什麼給姐姐聽吧。聽你哭,比打輸了仗還讓姐姐難受。」
我哭成淚人,實在止不住眼淚,「姐姐……」
「無論以後姐姐要去哪裡,都帶著寧寧一起去吧……求你了……」
我清晰地聽到,她哽咽了一聲。
她也很想家吧,她也很想我吧。
她也很想倚在我懷裡,好好睡一個不必為風吹草動就緊繃心弦的覺吧。
我在皇宮外等她,梁錚牽著馬,始終凝望著她離開的方向。
一旁的宮奴說,如此豐功,今晚姐姐大抵是會被聖上留下賜宴的,讓我不如先回府去。
我執拗地搖搖頭道:「姐姐說讓我在這裡等她,我就隻在這裡等她。」
我的話音還未落,便見一道金色的身影,從宮道那頭大步流星地走來。
銀甲換了金甲,這是歷朝歷代來,武將能得到的最高尊榮。
她跨馬再次坐到我身後,笑聲漾在我耳邊:「快回家、快回家。姐姐要餓死了,寧寧餓不餓啊?」
我跟著笑,馬蹄踏著月光,「有一點,但可以為了姐姐忍一忍。」
「呦,還為難上我們小主人啦?」
「還好還好,也不算很為難。」
還好、還好,我們又能同桌吃飯、共枕而眠了。
我們的小院子,終於又變回了一個家。
15
我發現赫連景有個優點:他做什麼事兒,動作都很麻利。
比如當初要娶我,比如現今要退我的婚。
他滿臉寫著愧疚,演得比戲子還真:「景哥哥心裡是有攸寧的。可我與父皇,是父子更是君臣,皇命難違……」
他賴到皇帝身上,就像我那幾個一有事、就先找父親告狀的哥哥們。
「所以太子殿下勢必要娶我姐姐?」
他是親自登門來說此事的,仿佛他肯紆尊降貴,我就得立馬體諒。
我看了眼窗外,牡丹正妖嬈、楊柳正青青。正是和姐姐一起吃茶聽戲的好光景,可惜要浪費了。
赫連景轉了轉眼珠,回我:「其實我還有一個兩全之策。」
他的算盤打得著實好:娶我姐姐做正宮太子妃,再娶我做個良娣。
我們姐妹,也就算是全折在他手裡了。
我未給明確答復,敷衍著請他離開。
晚間飯後,我喝藥時,與姐姐閑談起此事。
藥熬得太苦,我的五官皺巴在一起,姐姐會錯意,以為我因此事傷心,忙將我攬進了懷裡。
她很認真地對我說:「寧寧,別為了一個臭男人哭,不值當。」
我起了壞心思,當真擠出幾滴眼淚來,說:「姐姐風華絕代,太子殿下會如此設想,寧寧也明白的。伏低做小,也是寧寧的命了……」
急得姐姐要來當朝皇子們的畫像,一邊翻看一邊咬牙切齒地道:「這太子該換人了。」
她幫我擦掉眼淚,翻到素有「賢王」之名的二皇子的一頁,柔聲問我:「這個太子不乖,咱們換個太子,好不好?」
我乖巧地窩在她懷裡說:「那便姐姐做主吧。」
她把玩著手中的虎符,戲本子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瞬間便在我眼中有了真容。
她漫不經心地,手掌輕輕的一個翻轉,塵世間便是驚天動地的一大變。
「赫連景不會真把東宮當他家了吧?」
她柔柔地撫著我的長發,「姐姐這就讓他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伏低做小。」
我的姐姐也做事麻利,所以赫連景來我這兒癡人說夢之後的第三天,東宮就易主了。
他倒也有臉,再次登門,質問我:為什麼他對我這麼好,我還不知足。
「太子——哦不,景王殿下,」我徐徐吃茶,風輕雲淡,「攸寧見過真正的好,也知道對一個人好,絕不是和殿下一樣,全在嘴裡。」
梁錚來傳話說,姐姐今日校場賽馬,請我前去觀看。
於是我站起身,順手還了那支鳳釵,也對赫連景下了逐客令:「我是被我姐姐好好養大的,我知道怎麼才算對一個人好。」
「我若是幾句情話、幾件死物就能騙了真心的女子,那也不配做白昭懿的妹妹了。」
長袖一拂,府兵替我送了客。
霎時一片清靜,我最後的一絲煩擾也沒了。
16.尾聲
我與姐姐之後的日子,雖偶有坎坷,但總的來說是很順遂喜樂的。
姐姐的幾場硬仗打出了名聲,等閑無人敢造次,姐姐也不主張侵略他人家國去拓寬疆土,所以河清海晏了許多年。
見我折騰女子書塾,她索性帶著我大江南北地闖蕩——她在校場練兵、整治兵防,我去昭寧書院親自督導、因材施教。
我本有意撮合梁錚與姐姐,但梁錚似乎比我更明白姐姐的心志——
他對我說:「白大將軍,心懷天下、志在四方。她不需要再顧全一個小家,她的小家裡,有二小姐已然足夠了。」
西北沙走雪飄,年輕的副將此時也已官拜四品將軍。
他留在了自己家鄉所在的邊城,守一方城池,守住她最初打拼下來的西境。
姐姐也對我的人生大事很是操心,但她從不催促我。
她永遠都對我說:「男婚女嫁,重要,但也不那麼重要。」
她希望我得遇良人,希望那個人能伴著我,讓我活得更好。
我倚在她懷裡撒嬌:「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姐姐對寧寧更好?」
她假意推搡我,並不使勁,由著我將她抱得更緊。
人生短暫,我並沒有什麼著急的。
更沒什麼遺憾的。
而最讓我欣慰的是,在伴著我逐漸長成可以倚靠的人後,那個如刀鋒一樣剛強的白昭懿,也會哭、會笑、會偶爾任性妄為了。
我從孩子長成了大人,而她從大人變回了小孩。
何嘗不是雙雙圓滿。
江南的中秋,河清風暖。
我摘了粉荷滿懷,全數揚在醉臥舟頭、正高聲放歌的白昭懿身上。
「姐姐,你瞧,這花與月,好看嗎?」
「好看。此後年年歲歲,姐姐都陪著寧寧一起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