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茶水讓徐承平的呼吸平順不少,他脖子上還有剛剛繩索勒出來的紅痕,卻沒有那麼難受了。
長出一口氣,徐承平低聲道:“謝過大人。”
魏臨將茶碗撂到一旁,語氣淡淡:“還想不想死?”
徐承平苦笑一聲:“大人放心,就算自絕我也會死到外面去。”
魏臨瞥了他一眼,拿了把椅子坐下,對著徐承平第二次問起:“為何想尋死?”
大約是經過剛才一番折騰,徐承平想開不少,這回沒什麼猶豫就開口道:“兒時父親病重亡故,過了沒兩年母親也積勞成疾過時了,就剩下我和小妹。”聲音微頓,徐承平的聲音似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可我卻沒有護好小妹……活著還有何用處。”
魏臨不由得扭頭看向了鄭四安,一直安靜戳在旁邊的鄭四安走過來,湊到魏臨耳邊低聲道:“徐先生的妹妹被土匪賣了。”
“能尋回嗎?”
鄭四安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魏臨也明白其中的難處,如今恰逢亂世,群雄逐鹿,戰火連天,世道紛亂時人命就格外不值錢,人牙子也多,怎麼尋得回?
徐承平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可大抵也能猜到結果。
笑容苦澀,徐承平輕聲道:“承蒙大人賞識,區區不勝感激,隻是連小妹都護不住,何談天下之事?倒不如讓我早點去下面跟爹娘請罪,一家團聚才好。”
鄭四安聞言,神色一黯。
之前鄭四安是用家國天下的大道理來說服徐承平,可是現在看來,這人太慘了,讓他不要去想家人的事情立刻投身到楚王門下確實是有些強人所難。
魏臨卻是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可你若是死了,你妹妹哪怕真的尋回來也是無依無靠,這才是你對不起她。”
徐承平一愣,抬頭看向了魏臨。
Advertisement
魏臨這話,說的是極有道理的。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徐承平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弄暈了頭,再聰明的人也難免犯糊塗,這會兒他才恍然回神。
為小妹死,倒不如為小妹生。
魏臨又看向了鄭四安,道:“讓人去尋,莫要說是徐先生的妹妹,隻說府上要買丫鬟伺候,多出些錢,若是那姑娘還沒被送出城,想來是能找到的。”
鄭四安應了一聲,記在心裡。
徐承平也像是重新有了新的希望,忙從榻上下來,趿著鞋,從身上翻出了一塊銅飾,遞給了魏臨,聲音雖然還是沙啞的,可卻能聽出其中的鮮活氣兒:“我妹妹叫環兒,十二歲了,這塊銅飾我和她各有一塊……”
後面的話徐承平沒接著說下去,一提到妹妹,他就隻剩下心疼,還有滿眼淚水。
魏臨讓鄭四安把銅飾上面的花紋拓下來,然後便站起身來指了指桌上的飯菜:“我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這些飯,你看著辦。”
“我吃。”徐承平立刻做到桌前,拿著筷子就往嘴裡塞飯,狼吞虎咽的模樣和剛剛那個半死不活的人大不相同。
魏臨沒有在東跨院多呆,叮囑小廝看顧他些,便帶著鄭四安離開了。
剛一出門,鄭四安就笑著道:“大人果然有辦法,議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當忘利害之慮,這般通達,著實令人敬佩。”
這話鄭四安說的有些誇張了,不過用他自家的話說,便是給魏臨好好的吹了吹,還誇上了天。
可是魏臨表情沒什麼變化,隻是點點頭,讓鄭四安深深覺得男主就是男主,喜怒不形於色。
卻不知,精通排兵布陣卻甚少讀詩書經義的魏臨隻是沒聽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罷了。
不過兩個人的心裡都是松了口氣的。
徐承平的妹妹不一定能尋回,不過他本就是聰明人,剛剛不過一時懵住了,現在一切說開,以後是不會再找死了。
鄭四安將那個銅飾上面的紋路拓印下來,自己留了一份,又給魏臨了一份。
待過了一處月拱門,魏臨就瞧見了不遠處的霍雲嵐。
如今已是秋日,魏家栽種的銀杏葉子略略發黃,卻沒到最好看的時候。
霍雲嵐正站在樹下,昂著頭,似乎是在瞧著什麼。
魏臨便走上前去,跟著霍雲嵐一起抬頭看,嘴裡問道:“表妹,看什麼呢?”
霍雲嵐沒注意到他靠近,聞言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後退半步,魏臨伸手就扶住了她的腰,並且很自然的將女人往自己懷裡帶了帶。
看似無意,其實魏臨一直在注意霍雲嵐的神情。
卻不知霍雲嵐心裡也是有意與他多親近些,索性就靠著魏三郎,笑著道:“早上去給娘敬茶時,聽娘咳了兩聲,似乎是喉嚨不適。我剛看到這裡有銀杏樹,就想著過來找找上面有沒有銀杏果,摘下來給娘燉湯,也好清肺止咳。”
魏臨小時候頑皮,沒少爬這些銀杏樹,卻不知道上面的果子還有這些功效,不由得道:“很管用嗎?”
霍雲嵐點點頭,笑著指了指上面的果子,道:“銀杏果氣薄味厚,性濇而收,色白屬金,能入肺經,益肺氣,定喘嗽。”
魏臨聽得出這是好東西,便道:“那就多弄一些。”
霍雲嵐捏了捏他的掌心:“不成的,食多收令太過,對身子不好。”
蘇婆子跟著點頭,她是在廚房裡做慣了事的,對這些自然是清楚的。
可是這其中的門道蘇婆子說不出,如今聽著霍雲嵐用溫軟的聲音說著文绉绉的話,蘇婆子越發高興。
既然已經從房氏那裡到了霍雲嵐手下做事,連身契都交到了霍雲嵐手上,那麼以後蘇婆子的主子就隻有三少奶奶一人,合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原本還想著三少奶奶娘家不顯,難以事事周全,可如今看來,三少奶奶讀書不少,還有孝心,很是難得,以後的日子想來能更好過些。
而魏臨沒有開口,隻是盯著她看。
霍雲嵐不由得低頭瞧了瞧身上的衣裙,確定一切如常,才抬頭瞧他:“表哥看我做甚?”
魏臨微微低頭,聲音裡帶著驚嘆:“這些事,表妹從何得知?”
霍雲嵐便笑道:“都是書上寫過的,我爹爹是教書先生,家裡存了不少書冊,我闲時就翻看打發時間,略瞧瞧也就記得了。”
魏臨一聽,並不覺得驚訝。
他牢牢記著當初媒婆說過的,霍家大姑娘文採斐然,魏臨可不管這裡面有沒有誇張,在他心裡,表妹樣樣都好,媒婆說的好話他都記在心裡,堅定不移的認準了自家娘子是才女,嫁妝裡都帶著書呢,知道這些沒什麼奇怪的。
倒是一旁的鄭四安一臉錯愕。
他和魏臨效忠的楚王跟前也有不少讀書人,那可都是從小家裡精心培養出來的人才,經史子集無有不精,卻也不是都能把每本看過的書背下來。
可方才聽霍雲嵐說的話,顯然是記得清清楚楚。
哪怕不是過目不忘,也不差什麼。
這般天賦,真的不是主角光環嗎?
鄭四安此刻才恍然,三少奶奶也不簡單……不,應該是厲害得很。
而霍雲嵐已經又昂頭看銀杏,臉上露出了些許為難:“樹這般高,要怎麼把果子摘下來?”她看向了蘇婆子,道,“去找人搬梯子。”
“不用,我來。”
魏臨松開了霍雲嵐,往後退了兩步,便是直接飛身踩在樹幹上,借力使力,三兩下便攀到了銀杏樹靠上的枝幹,小心的採了一把銀杏果後飛身下樹,整理了一下衣裳,緩步走到霍雲嵐面前,將果子遞過去。
霍雲嵐眨眨眼,伸手接下。
就聽魏臨道:“這些夠不夠?”
霍雲嵐先是點頭:“夠了。”而後她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昂頭看著魏臨,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表哥,你會飛!”
這話讓魏臨笑起來,尤其是霍雲嵐睜圓眼睛看他時,魏臨總會想到軟軟的小兔子,心情大好。
不由得伸出手捏了捏霍雲嵐的臉頰,魏臨道:“這不是飛,隻是功夫罷了。”
霍雲嵐是沒見過這種功夫的,在她看來,這就是飛,語氣裡也帶了興奮:“表哥真厲害!”
接著,鄭四安就發現,剛剛聽了自己一串彩虹屁都臉不紅氣不喘的魏大人,現下卻高興的連耳朵都燒起來。
魏臨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歡喜,明明往常或真心或假意的奉承話他也聽過不少,可從霍雲嵐嘴裡說出來的,就是格外與眾不同。
哪怕隻有五個字,卻比什麼都好聽。
魏三郎想繃住,可到底還是彎起嘴角,伸手攏住了霍雲嵐的指尖。
和表妹成親,真好。
第9章
晚飯時候,銀杏果燉的烏雞湯送到了房氏的院子裡,房氏聽聞這果子是魏三郎摘的,湯是霍雲嵐燉的,心裡高興,多進了半碗飯,又送了些蝦過來。
因著如今世道不太平,許多鮮貨也不常能見到,霍雲嵐估摸著哪怕是魏家這樣的人家也不太能得了新鮮蝦子的。
她便問了蘇婆子一句:“隻有我們這裡有,還是大哥二哥那邊都有?”
蘇婆子笑著回道:“隻有咱們這裡有。”
霍雲嵐便道:“做蝦餅吧,等做好了也給大哥二哥的院子裡送去些,就說是三少爺讓你去送的。”
蘇婆子應了一聲,記下來,便去開火做飯。
霍雲嵐從小廚房出來後,去了對面的廂房。
這裡原本是魏臨的練功房,不過在魏三郎打定主意去找霍家提親後,就讓人把屋子裡面的刀槍劍戟統統搬到了院子裡頭去,轉而置辦了書架,幾乎搬空了書攤,把這裡變成了書房。
不過在霍雲嵐看來,這個書房還是透著些與眾不同的。
門口放著石鎖,牆上掛著長劍,窗戶也開得很大,半點沒有讀書人的雅致,反倒處處透著粗獷。
可就是這般急匆匆的安排,讓霍雲嵐心裡暖烘烘的。
魏臨對待霍雲嵐向來坦誠,這人不通詩書的事兒霍雲嵐也是早就知道,但霍雲嵐半點沒有嫌棄,在她心裡,表哥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做的是平天下的大事,非要讓他出口成章才是強人所難。
偏就是這樣脾性的人,卻能記得自己讀過書,還費心布置了一間書房,光是這份心意就足以讓霍雲嵐展顏。
她提起裙子,邁過了石鎖,走到書架前端詳著上面的書冊,越看眼睛越亮。
霍父家中是有不少書的,但那些大多是四書五經,甚少能看到話本遊記之類的書。
魏臨買書卻並不挑揀,想來是魏三郎是直接搬空了書攤,根本沒細選,他對除了兵法以外的書冊也不感興趣,就全都買來放書架上了。
這讓書架上的書種類很雜,可是也有不少有趣的。
等蘇婆子說晚飯好了的時候,霍雲嵐放下手上的話本,頗有些戀戀不舍。
等回了房間,霍雲嵐就瞧見魏臨正坐在桌前,拿著張畫細細端詳,神情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