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假山擋著,倒是不用擔心會被人瞧見,可是左鴻文看著施五姑娘那明亮的眸子,隻覺得手腳都有些僵硬。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那句“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幹”。
他直直的站著,嘴巴微微張開,又合上,過了會兒才道:“姑娘言重,若是有事不如到一旁的亭子裡說便是,何必要躲在這裡?”
施五姑娘微挑眉尖,低聲道:“因為要說的話見不得人,所以才要偷偷說。”
……這麼直接嗎。
左鴻文實在是沒見過這般直爽不做作的女子,一時間也沒了話說,隻是沉默地看著她。
施五姑娘見他不再反抗,這才松開手,卻依然站在左鴻文面前,擋住了他的出路,這才開口道:“左先生,如今我已經把能借給你的書都借給你了,再想找,我也找不出,既如此,倒不如把話說清楚的好。”
左鴻文拿人家手短,聞言,剛剛的緊張反倒散去了些,輕聲回道:“那些書冊還要多謝姑娘,有了那些典籍幫忙,未來戰事定能早早……”
“五兒。”
左鴻文一愣:“什麼?”
施五姑娘笑著看他:“我叫韶容,可我喜歡你喊我五兒。”
左鴻文又往後貼了貼牆:“施姑娘,這於禮不合。”
施五姑娘笑容依舊:“怎麼,左先生連朋友都不想同我做?”
其實這個理由很牽強,男子怎可因為說是友人就隨便稱呼人家姑娘的小字?
但是素來能言善辯的左先生卻是沉默片刻後,低聲道:“五兒。”
此話一出,施五姑娘下意識地攥了攥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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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喊她五兒的不少,爹娘喊,姐姐也喊,可為什麼這個人喊她的時候就讓她背脊發麻?
而後施五姑娘在心裡罵自己沒出息,面上依然笑容淺淡,語氣輕緩:“我今日來,並不是為了賞花,而是為了尋你,也給你帶些東西來,”聲音微微一頓,“左先生,不知那包子的味道可好?”
左鴻文這才想起來那碟引得他心神不寧的包子,聞言便抬眼想要問問眼前這人是否就是兒時遇到過的姑娘。
可是對上施五姑娘那張俏麗面容時,左鴻文就沒了言語。
這是個真正的美人,整個都城裡也找不出第二個。
施家的姑娘素來都是姿容好的,宮裡頭的那位瑤華夫人名動天下,瑤華妝更是引得天下女子競相效仿,競相為她寫下詩歌的人不知凡幾。
施五姑娘縱然沒有自家姐姐的美豔無雙,可是這張臉目生的實在無可挑剔。
明眸皓齒,冰肌玉骨,容華若桃李,秀靨比花嬌。
人終究是眼睛生在前面,瞧人的頭一樁事便是瞧模樣,好看的誰都喜歡。
左鴻文也贊她美貌,惜她嬌俏,可越是這樣,他越覺得自己配不得這樣的好姑娘。
他如今的模樣,怎麼配得起人家?
施五姑娘發覺,剛剛已經有些松動的左鴻文突然又消沉起來,低了頭不瞧她,話音也是低低的:“好,自然是好,五兒的手藝著實非凡。”
一句話,就讓施五姑娘重新燃起希望。
既然還能喚自己小字,那就說明他不是當真想要疏遠。
但不等施五姑娘開口,便聽左鴻文的聲音響起:“不知多年前,你是否遇到過一個用花燈喚吃食的少年?”
施五姑娘點頭。
左鴻文微微抬起頭:“那你知不知道,那是我?”
施五姑娘先是一愣,然後笑起來,對著他又點點頭,聲音甚是坦然:“我知道啊。”
左鴻文終於看向她:“如何得知?”
“你家還在,鄰居也在,隻要多問問便能問出緣由的。”
見施五姑娘如此坦誠,左鴻文索性把話說透:“想來今日你是故意帶著包子來的。”
“沒錯。”既然想要說清楚,施五姑娘就沒有再隱瞞,而是和盤託出,“我猜到你要來,所以早早就準備下了,為的就是把窗戶紙捅破,這一碟子包子是我早早就準備下的。”
這世上,本就沒有那麼多的巧合。
而且施五姑娘從不覺得自己能等著好運敲門,大公主曾教她,萬事都要經心才好,天上是不會無緣無故往她家裡掉左先生的。
施五姑娘背著手,微微偏頭,笑容俏麗:“小時候我給你的包子,是我娘親包的,這次我帶來的可是實打實我自己動手,並未假手於人。”
左鴻文倒是沒想到這點,有些驚訝:“你原本不會?”
施五姑娘瞥了他一眼:“自然是不會的,我從小學的除了琴棋書畫就是詩詞歌賦,因著興趣還學了些刀劍之術,可從來沒踏進過廚房半步,為了學這個,我跟我娘磨破了嘴皮子她才答應,光面團都不知道揉壞了多少,如今連蔻丹都做不成,辛苦了好些時候才能把包子做成如今模樣。”
說著,施五姑娘還把手往左鴻文面前伸。
大抵她的本意是讓左鴻文瞧瞧,她為了做包子連指甲都沒染。
可是左鴻文哪裡注意得到指甲?
他滿眼瞧見的都是施五瑩白如玉的掌心,十指纖纖,漂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目。
又往後貼了貼牆,左鴻文錯開目光:“辛苦你了。”
施五姑娘卻是笑著看他,收回手,抿抿唇角,才道:“不辛苦,為了你,什麼都不辛苦。”
但很快,她就聽左鴻文道:“想來是你還記著兒時那次偶遇,這才對左某另眼相看,如今我已經知道你是我的恩人,以後定然會報答,還請五兒莫要傷神。”
施五姑娘見他又要往回縮,立刻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了左鴻文的衣袖。
左鴻文想要掙脫,卻發覺,他掙脫不開。
記起剛剛施五姑娘說她學過刀劍之術,左鴻文便明白這人的力氣是哪裡來的了。
怕是眼前的小姑娘隻用一隻手都能把自己撂倒……
施五姑娘卻沒注意到左鴻文的走神,隻管道:“先生如此聰明,怎麼會不懂得我的心意?我這人,認死理,那時救你是我一時心善,如今,是我心悅你。”
左鴻文嘴唇緊抿,露出來的那半張清雋臉面上是一片難以言明的痛苦難忍。
這把施五姑娘嚇了一跳,趕忙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有哪裡不舒爽?”
左鴻文沒說話,可他知道,自己動心了。
是啊,他聰明,他怎麼不懂這人心意?
隻是裝睡的人叫不醒罷了。
之前在茶樓的時候,左鴻文就猜到了,可他不敢信,不敢想,所以避而不談,到了如今被人逼到死角不得不面對時,他依然想要躲閃。
結果,“心悅”兩個字一出,左鴻文便知道自己完了。
他哪裡是不舒爽?他舒坦的很,心跳的都快從嘴裡蹦出去了。
可他一想到最後的結果,這心涼的就快停了似的。
終於,左鴻文看向了施五姑娘,頭一次用不帶任何恭順客氣疏離的語氣對著她溫聲道:“姑娘仁善,我是知道的,你的心意,我也明白。”
施五姑娘一愣。
而後,就見左鴻文伸出手,一把扯掉了自己臉上面具,眼睛定定的瞧著她:“可我這般,有何德何能受了你這份真心?”
施五姑娘先是愣住,而後臉就白了。
縱然左鴻文不問,他都知道這人是怕了,畢竟這才是尋常的,他這樣的臉面,誰人不怕?
連他自己都怕。
可是很快,左鴻文就看到施五姑娘深吸了幾口氣,還在原地跺了跺腳,這才伸出手戳了戳他那半張殘面:“何時留下來的傷?”
左鴻文這會兒已經心涼透了,說起話來反倒溫文爾雅:“被奸人所害,燒了家宅時留下的。”
“奸人?抓起來沒有?”
“已經勾決了。”
施五姑娘點點頭,這時候她才算是真的回過神來,面上也恢復了些血色,而後,頭一件事便是伸手在左鴻文胳膊上捶了下:“你剛才是故意試我,想把我嚇跑,是不是?”
左鴻文原本想的就是這樣。
畢竟,誰看他如此能不跑?
可是左鴻文沒說話,不單單是因為他現在有些茫然,還因為剛才施五姑娘捶他那一拳有點疼。
疼的不想說話。
施五姑娘偏不隨他的意,她卻沒忍著自己,也沒有說什麼“你什麼模樣我都愛你”的廢話,而是直接道:“那人死了還算便宜他了,把你害成這樣,就該也給他扔到火堆裡燒一燒才行。”
左鴻文很想說,徐承平已經這麼做了。
可很快左先生便回神,低聲問道:“你不怕?”
施五姑娘哼了一聲:“說不怕是假的,可這不算,你這麼突然,讓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不打你都是輕的。”
左鴻文默默地揉了揉還在隱隱作痛的胳膊。
施五姑娘見他不說話,膽子也大了,剛剛隻是戳,現在索性直接用手附到了他傷了的半張臉上,嘴裡道:“既然有傷就治,有疤就醫,莫說宮裡,光是我家存的傷藥就能讓你的疤痕好上許多,看你這樣子就知道根本沒好好用藥。”
感覺到女人掌心溫熱,左鴻文心又跳起來,嘴裡卻是回道:“這般,還醫什麼。”
施五姑娘這才明白他的心結。
他胸有韜略,未來定有前程,想來不會因為門戶不同而拒絕自己。
加上有將軍府在背後撐腰,施家也不會過於阻礙。
原來真的攔住他的,是這臉上的疤。
既然知道了症結,施五姑娘便輕聲道:“先生,你事事聰明,樣樣優秀,為何非要著眼旁人過錯給你帶來的傷痕?這傷,是要好好用藥才能好的,而不是用東西擋著,遮著,天天自己跟自己較勁,日子終究是要好好過才行的。”
這話,每個字,都說到了左鴻文心裡。
其實道理誰都懂,但是從未有人這麼對他說過,因為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厲害得緊,尋常左鴻文也運籌帷幄,自然沒人把他的臉當回事兒。
殊不知,最當回事兒的就是左鴻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