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臨澤點了點頭,一低頭一滴小小的水珠便砸到地上,在堅硬的地面上撞得四分五裂,將那一點地板暈湿。
管家看到他的肩膀小幅度顫抖,嘆了聲氣拍了拍他的膝蓋,聲音有些沙啞:“夫人她……如果她不是要毀滅無還城的人,那她確實是我可以放心把你交出去的孩子,可惜……”
可惜她和無還城之間,注定不能共存,他何嘗不想讓城主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可但和這偌大無還城相比,和這裡幾百戶的百姓相比,城主注定不能率性而活。
地面上持續有小水珠往下落,不斷將地上那一點湿潤擴大,嶽臨澤仿佛失去生機的布偶娃娃一般,頹喪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管家擔憂的看著他,沉默許久之後小心翼翼的問道:“城主,你對夫人……”
“沒有,”仿佛知道他要問什麼,嶽臨澤萬念俱灰的看著地面,聲音中透著無盡寒意,“我對她,從未有過。”
管家松了口氣,更加心疼眼前的年輕人。城主父母去的早,他獨自一人把城主拉扯大,這世上最了解城主的人便是他,城主有沒有對夫人動心,他心裡怎麼會不清楚,隻是不知道這種動心到了何種地步而已。
即便是不知道,想來也不會輕了,否則當初再見到夫人的第一時間,便不是將她娶進門,而是殺了她以絕後患,若非太過動心,又怎麼會在夫人懷疑他時,寧願冒險設局也想把夫人留下來。
夫人的來歷和其他幾個世界的事,城主也和他說過,正是因為知道夫人有多危險,他才更加明白,城主在設局時便已經將希望全寄託在夫人身上了。
城主從一開始就在賭,拿自己賭,拿無還城賭,因為這場賭局不能輸,所以他本可以不賭的,然而他還是賭了,雖說還是不能輸,他卻將自己和無還城都置於刀尖之下,隻為求夫人能對無還城有一絲悲憫,對他有一絲悲憫。
然而最後還是讓城主失望了,管家不敢想,當城主對夫人扣下扳機的時候,那一瞬間在想些什麼。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沒有了,咱們無還城就安全了。”管家啞聲寬慰,心裡卻一聲嘆息,但凡城主對夫人的感情還能有一絲克制,他便不會殺了夫人。
正是因為城主已經撐不住了,下一刻便可能因為自己的喜歡,導致整個無還城都覆滅,這才舉起槍,被迫結束了這場豪賭。
嶽臨澤嘴角微動,許久後開口:“管家……”
“嗯?”管家急忙應道。
嶽臨澤艱難的抽了一口氣,從喉嚨到腹部,都是燒灼一般的疼痛,緩了緩後淡淡道:“我和她到底夫妻一場,她向來迷糊又怕黑,恐怕到了地下,她會害怕,既然我殺了她,就該負責到底才對,我……我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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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說完,眼淚便順著眼角劃了下來,可他的眼神是冷靜的,表情也是冷靜的,仿佛靈魂和身體已經割裂,從槍響的那一刻起,他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就死了。
“你說什麼傻話!你、你冷靜些城主,你不能……”管家見他還沒有放棄,登時便著急起來,半晌才想起勸導的話,“你若是死了,那無還城是不是就沒了?你難道想讓無還城的百姓跟著你一起死不成?!”
“當時我未出生時,這無還城便好好的,所以我想,隻要不是因為阿語,即便我死了,無還城還會是那個無還城。”嶽臨澤怔怔的看向管家,眼神中帶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祈求,仿佛隻要管家一表示認同,他就立刻徹底結束自己的痛苦。
管家怎麼肯:“若是會跟著你覆滅呢?你要讓無還城的所有百姓都冒這個險嗎?”
嶽臨澤沉默了,許久都沒說出話來。
管家見狀心裡一陣一陣的疼,嘆了聲氣道:“孩子,無還城需要你,為夫人辦場後事,一切都會過去的。”
“……”嶽臨澤垂眸,許久之後沙啞著嗓子道,“我想為她守孝。”
“好,”隻要他肯活著,管家什麼都願答應他,“還有呢,除了死,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不會再拘著你了。”
嶽臨澤卻除了這要求之外,再沒旁的了。管家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他一句話,最後試著商量道:“那咱們先將夫人安置妥帖,再選個吉日葬了如何?”
嶽臨澤垂著眼皮,面上再無喜悲。管家見他這幅模樣,心裡嘆息一聲站了起來,在屋裡搜尋一圈後皺起眉頭,又回到倚著床發呆的嶽臨澤面前,疑惑道:“你在這屋子裡殺的夫人?”
嶽臨澤指尖一顫,並未回答他的問題。
管家見狀疑惑更甚:“夫人在哪?您把她藏起來了嗎?”
嶽臨澤一愣,下意識的回頭看向床面,接著眼睛緩緩瞪大了。隻見原先陶語躺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原先濺在上面的血跡也跟著消失不見,如果不是柔軟的床鋪上有躺過的痕跡,恐怕不會有人相信這裡曾經有一個人。
陶語她……
嶽臨澤僵在原地,本已經如死灰一般的心裡又燃起一點火焰。
“城主,城主?”管家見他盯著床鋪發呆,心裡的擔憂更重,“您看什麼呢?夫人呢?”
許久之後,嶽臨澤才啞聲回答:“不見了。”
“嗯?”管家驚訝的看向他。
嶽臨澤如同生鏽的機器一般,僵硬的將頭轉向管家,往日或天真或凌厲的眼睛中,如今隻剩下迷惘:“她不見了……”
管家跟著愣住,半晌看到他眼底的一絲期冀遲疑道:“你、你是說夫人本來在床上躺著,可是現在卻憑空消失了?”
嶽臨澤依然盯著管家看,似乎想從他口中聽到什麼。
管家如何不知,但這個時候讓城主心懷希望不是什麼好事,他隻能狠狠心道:“看來神仙是和凡人不同,死了之後肉身便徹底消亡了,城主,雖說夫人的屍體沒了,可這喪事咱們還是要辦的,也算給無還城的百姓一個交代。”
嶽臨澤眼神晃了晃,想起方才自己是怎麼用槍對準了她的腦袋,是怎麼扣下扳機,她是怎麼倒下的。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中回放,清楚且殘忍的將他心裡僅剩的那點希望也給打散。
“沒有屍體如何辦喪事?就說夫人回娘家了,其餘的不必多說。”嶽臨澤腳步虛浮的朝門外走去,聲音無喜無悲的傳遞到管家耳中。
管家皺眉看著他離開,最終嘆了聲氣,按照他說的去做了。
這日嶽臨澤出去許久,直到天亮才回來,回到家中後,他已經恢復正常,又成了那個凡是不計較的天真城主。
很快無還城的百姓便知道他們的城主夫人回娘家了,隻是回去後便遲遲沒有回來。起初他們還覺得奇怪,但見到城主大人一如既往的無憂無慮,看起來並未和夫人有什麼嫌隙,便漸漸放下心來。
隻是這種放心也隻是一段時間而已,眼看著幾個月過去了,城主夫人依然沒有回來,城裡便開始起了議論,尤其是在城主突然抱出一個女嬰,說是城主夫人所生之後,百姓們便隱隱有了斷定,看向嶽臨澤的目光中也帶了憐憫。
夫人回去這麼久,隻讓一個女嬰跟著城主回來,或許是不打算跟城主過日子了。
嶽臨澤知道城裡是怎麼說他和陶語的,不過對這些沒什麼在意而已,專心做起了自己的爹爹,一切都仿佛沒有過陶語這個人一般。
眾人見他不甚傷心,心裡便松了口氣,一些和他關系甚篤的好友,心裡都為他憋了口氣,便想著給他介紹些貌美的女子,好叫那個不知好歹離開的女人知道什麼叫後悔。
可惜嶽臨澤幾次都給推了,平日裡連飯局都不再多參與,一有功夫便往家裡跑。幾個好友千辛萬苦,總算是把人給堵住了一次。
“如果你再不跟我們出去,那我便當沒你這個朋友!”好友撂下狠話。
嶽臨澤傻笑:“不是我不跟你們出去喝酒,實在是家裡女兒黏我黏得緊,我如果回去的晚一些,她可是會哭的。”
“一個大男人整日裡跟個小孩子在一塊做什麼,走走走,去喝酒,就這一次,以後不來糾纏你了。”好友推著他往前走。
嶽臨澤無奈,隻好跟著去了,一行人又去了先前那家酒樓,進了同一個廂房。嶽臨澤進屋的瞬間指尖顫了顫,接著仿佛無事一般坐下,看著對面某個空位置發呆,直到那裡坐了人,他才將目光移開。
好友叫人上了烈酒,接著給嶽臨澤倒滿:“今日你盡管喝,哪怕你把所有佛經講個遍,我們都不會煩的。”
嶽臨澤失笑:“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喝!”好友豪氣萬丈。
嶽臨澤索性就放開了,和他對飲。很快他這爛酒量便不行了,紅著眼睛對著不算熟悉的友人講佛經,友人心疼他,便耐心的接話。
好友看著他與平時喝醉時沒什麼兩樣的習慣,不知為何硬生生看出一點可憐來,他鬱悶的嘆了聲氣,轉身出去透氣了,一個朋友看到他出去,也跟著出去了。
嶽臨澤在屋裡和人說著話,不一會兒腹中不適,便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朝著門外走去,剛走出去幾步,便聽到拐角處好友提到了‘陶語’二字。
這些日子知情的不知情的都避諱著他,絲毫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她,他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兩個字,一時間竟覺得有些陌生,可陌生歸陌生,腳步卻仿佛灌了石頭一般走不動了。
“你說咱城主到底圖什麼啊,既然那女人已經不回來了,還要為她守個什麼勁的身?”一人氣憤道。
好友聲音中皆是不滿:“就是個死心眼的,今日你妹妹來了嗎?咱們定要促成這段親事。”
“放心,已經來了,就在樓上候著,王兄盡管放心,我家妹子賢良淑德溫婉大方,肯定不是陶語那種水性楊花三心二意……”
那人話還沒有說完,嶽臨澤便撲了上去,一拳將人打倒在地,那人慘叫一聲,錯愕的看向他。
好友也驚住了,高聲道:“城主,你這是……”
話說到一半,就被嶽臨澤冰冷的目光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嶽臨澤漠然說完,轉身便朝大門外走去。
好友怔愣的看著他消瘦挺拔的背影,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從未認識過這人,方才一瞬間打心底出現的懼怕,讓他到現在都無法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