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然怔愣片刻,滿目頹唐。
14
回頭時,我與秦青然一前一後,才拐過彎,就撞上火急火燎的陳春遲。
他瞧著像是被火燒了眉毛,急匆匆地把我擁進懷裡。
我有些好笑:「怎麼了,被狗追了?」
緊跟而來的方雲舒:「……」
我:「……」
我滿懷歉意:「抱歉,不是說你。」
陳春遲緊緊抱著我,頭埋在我頸邊,悶聲道:
「夫人,你還愛我嗎?」
我有些羞赧,不知道怎麼回答。
陳春遲頓時聲音都顫抖起來:「夫人,我嘴笨,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但我知道,一個有良知的人,是斷然不會在背後說別人壞話的。」
秦青然嗤笑道:「你也好意思談良知?」
陳春遲反唇相譏:「秦兄對號入座了?」
秦青然冷冷道:「我不和騙子說話。」
我趕ťũ̂₅緊喊停,實在受不了這兩個人,真是從小掐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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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秦青然和方雲舒送到門口,不知陳春遲和方雲舒都說了些什麼,方雲舒竟還別別扭扭和我告了個別。
秦青然挑眉,意有所指地問我:「怎麼,不用我診脈了?」
我心裡有了數,笑著搖了搖頭:「不了,改日請你去滿玉樓吃飯。」
陳春遲緊緊握著我的手,熱情道:「嗯,下回我和夫人一起請大舅哥。」
一聲「大舅哥」成功氣走了秦青然。
和陳春遲相攜回屋,我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忽然想起什麼,道:
「春遲,箱子裡有一支白玉簪子,用木盒裝著,你幫我找找,改日我想送給方表妹。」
陳春遲不疑有他,轉頭便朝箱子走去。
他剛一打開,背就僵住了。
我按捺住笑意,問道:「春遲,怎麼了?」
15
陳春遲拿著和離書的手在微微顫抖,臉都蒼白了幾分。
「夫人,這是什麼?」
我押了口茶,氣定神闲。
「你當年連中三元,想必一封和離書,還是能看得懂的。」
陳春遲低下頭,再抬頭,已經紅了眼眶。
「夫人,我做錯了什麼,你說,我都改。」
我微微笑了笑:「這是在你失憶前便擬好的,隻是礙著你的身子,一直沒拿出來。」
陳春遲苦笑一聲:「那為什麼,現在又要讓我看見呢?」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自然是因為,你的失憶症已經好了呀。」
想了想,我又換了說辭。
「應該說,自始至終你都沒有失憶,對吧,陳大人?」
陳春遲嘴角的苦笑僵住了:「夫人,是不是秦青然說了什麼……」
我打斷他:「縱使沒有秦青然,陳春遲,你又真的以為能騙我很久嗎?
「我七歲與你相識,你從小就冷淡又毒舌,隻是失了憶,又哪至於性情大變了?」
而且秦青然雖然和陳春遲不對付,但身為醫者,他卻不會屢次三番拿病症說事。
我本是關心則亂,但這麼多蛛絲馬跡擺在面前,再看不出陳春遲是裝的,那就太傻了。
陳春遲半晌無言,再看向我時,周身氣勢已是截然不同。
「雪霽,無論我怎麼做,你都鐵了心要與我和離對嗎?」
其實也不是啦,就是對於陳春遲騙我這件事有些生氣而已。
我扭過頭,沒接話。
陳春遲輕嘆口氣,慢慢走到榻邊坐了下來。
屋內寂靜一片,唯有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身影。
「夫人。」
陳春遲輕聲喚我。
我循聲望去,卻驀地瞪大了雙眼。
隻見陳春遲衣衫半開,青絲如瀑,凌亂地披散在白皙的胸膛上。
他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鳳眼含著蠱惑,倨傲卻又滿是風情。
「夫人,你當真不喜歡我嗎?」
咚、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控制不住一路狂奔。
剛剛是不想說話,現在是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
陳春遲勾唇一笑,遙遙對我伸出手:
「夫人,過來。」
我似被蠱惑,就這麼挪步走了過去。
剛搭上陳春遲的手,便被他猛地一拉,落進他懷裡。
陳春遲笑了起來,胸膛微微震動,低頭咬了咬我的耳尖。
「春宵一刻值千金,望夫人憐惜。」
「……」
陳春遲到後來發了狠,咬住我的肩頭,啞聲問:
「雪霽,為什麼要和離?」
「是我伺候夫人伺候得不好嗎?」
「和離也行,換我來入贅,好不好?」
一聲聲的詰問,我聽在耳裡,卻根本沒有力氣再回答。
還未入夜,府裡來來往往都是做活的下人,壓抑著聲音,卻依舊忍不住低低啜泣。
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16
「夫人,我錯了。」
「夫人,別不理我。」
「要不你打我一頓出氣,好不好?」
陳春遲從後面擁著我,像狗兒一般蹭著我的臉頰。
我狠狠道:「陳春遲,從前怎麼沒有看出你這麼不要臉。」
陳春遲討好地吻了吻我:「臉面為何物,換不了幾兩錢,遠沒有伺候夫人重要。」
我現在聽不得「伺候」二字,向後用手肘用力搗了下他,唾棄道:
「騙我在先,誘哄我在後,陳春遲,你就是這樣『剛正不阿』的?」
陳春遲卻半晌沒答話。
我疑惑地回過頭,卻見陳春遲捂著胸口,皺著眉頭,很痛苦的樣子。
我戳了戳他,沒好氣道:「別裝啊。」
陳春遲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額頭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看著不似作偽。
回想剛剛那下沒收著力氣,我生怕把陳春遲弄出什麼毛病來,緊張地摸了摸他的臉。
「陳春遲,你別嚇我,沒事吧,要不要叫大夫?」
陳春遲嘴唇微動,說了些什麼,我是一個字都聽不清。
趕忙把頭湊過去,下一刻,卻傳來一聲響亮的「啵」。
我:「……陳春遲你還是去死吧!」
陳春遲笑著把我摟進懷裡,好聲好氣地哄著我。
「夫人,我也是一時心急,才出此下策,我保證,以後都決不騙你。」
我不理解:「你可以好好和我說,又何必要裝失憶呢?」
陳春遲長嘆口氣:「大概是這樣,才能放下我那該死的自尊,坦然面對自己的心吧。」
我表示聽不懂。
陳春遲摸摸我的頭發,給我講了個久遠的故事。
17
一個少年郎,自視清高,天天憤世嫉俗,看什麼都不順眼。
但直到某一天,他情竇初開了,喜歡上了他老師的獨女。
可他之前不積口德,將人得罪得太過,現在貿貿然去表露心意,恐怕會被她打出府去。
想來想去,少年郎決定徐徐圖之。
先從送女孩子家喜歡的小物件開始。
於是,他跑到集市上,逛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挑中一支梅花簪子。
握著這支梅花簪子,少年郎去尋女孩兒,心裡從未有過的緊張。
她會喜歡這支簪子嗎?
她……會喜歡我嗎?
但走到花園,卻聽到女孩兒和她的青梅竹馬親密地坐在一起。
少年郎心裡泛著酸,正想上前分開他們,卻驟然聽到女孩兒脆生生的聲音響起。
「我最喜歡溫柔貼心的男人,像陳春遲那樣又冷淡又毒舌的,我下輩子都不會喜歡。」
女孩兒皺著鼻頭,側臉嬌俏又可愛。
對面的人看她的眼神,溫柔地快要溢出水來。
呵。
少年郎把精心挑選的簪子收進袖子中,不小心扎破了掌心,他卻絲毫不知。
尖酸刻薄的毒液侵蝕著他的心,讓他想像曾經一樣上前譏諷兩句。
可一種名為「自卑」的情緒不知何時爬上了心頭。
那是少年郎第一次知道,原來愛一個人,最先產生的不是歡喜,而是自卑。
自卑自己,配不上那個心愛的她。
18
我聽完這個故事,半天沒說話。
陳春遲吻了吻我的額頭,溫聲道:
「後來我就和自己較上了勁,其實能和你成親,我高興地快要瘋了,卻又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你對我不在意, 我就不能輸。」
我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隻能訥訥道:「……我不知道。」
陳春遲笑了:「你當然不知道, 我時刻警醒,生怕露出端倪, 好叫你恥笑。」
我一噎:「……那你還挺驕傲?」
「驕傲什麼啊。」
陳春遲捧著我的臉,眼中滿是無奈:
「你和我說要和離的那天,我才發現, 驕傲算個屁。再驕傲下去,我夫人都要丟了。」
我忍了忍, 可實在覺得好笑,哈哈大笑起來。
「陳春遲,真不知道你再折騰誰。」
陳春遲跟我一起笑了會兒,忽然上前吻住我的唇。
我眨了眨眼睛。
陳春遲低聲哀求道:ťũ̂₀「夫人,叫我一聲夫君,好不好?」
我試了試, 發現叫不出來。
可陳春遲眼睛亮亮的, 像是討糖吃的孩子。
於心不忍,我醞釀了一下, 細若蚊蠅道:
「夫、夫君。」
陳春遲頓時心滿意足:「再叫一聲?」
第一次叫出口,後面就順暢了許多。
「夫君。」
陳春遲喉頭滾動,猛地翻身把我壓在榻上。
我小聲道:「原來兇名在外的陳大人,連一聲『夫君』都受不住。」
陳春遲也不惱,俯身靠近我的耳朵,啞聲道:
「為夫愛聽, 夫人待會兒記得多喚幾聲。」
「……」
「夫人, 為何不叫夫君了?」
「夫人,為何要瞪我?」
「夫人的眼睛真好看,來親一下。」
我欲哭無淚。
楊雪霽, 你好端端的惹他幹嘛!
19
睡到晌午, 我依舊懶洋洋地不想起。
迷糊間看見陳春遲端坐在八仙桌前, 提筆寫著什麼。
「你幹什麼呢?」
陳春遲吹了吹信紙, 折好放進袖子裡。
「沒事, 夫人,我出去一下。」
神神秘秘的,一看就沒幹好事。
我暗暗吐槽了一句,又抵不住洶湧的困意,睡了過去。
沒過多久, 幾條街外的秦青然便收到了一封信。
打開一看,字飄逸冷冽, 極具風骨,一看便是某人的字跡。
再看內容,寥寥數字而已。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秦青然盯著看了半晌, 哼笑了一聲。
這小子, 以勝利者的姿態來假惺惺地開導他,真是虛偽至極。
不過這句話卻不知怎麼,始終盤桓在他心頭。
秦青然望著屋外的梧桐樹, 似乎還能想起幼時與阿雪一同攀爬的身影。
如果早些說出來呢?
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可時間早已飛逝,始終是無解。
秦青然輕輕嘆口氣。
還真是,悟已往之不諫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