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敵國請求為儲君聯姻,小妹抵死不從,我挺身而出。


「算了,我來嫁。」


父皇大罵:「你是太子!有你什麼事兒!」


「那不正好,太子嫁儲君,般配。」


父皇恨鐵不成鋼地脫鞋砸到我腦袋上。


1


陽春三月,仙砚國儲君雲傾酌出使南嘉,聲勢浩大。


眾所周知,此行是為迎娶我的胞妹,南嘉明玉公主。


兩國開戰數年,此時偃旗息鼓,聯姻成了必行之舉。


仙砚車馬抵達那日,我蹺著腳坐在屋檐上,看雪色儀仗輕飄飄地穿過玄黑宮門,意興闌珊地撇了撇嘴。


「沒品。」


內侍萬安在檐下抖若篩糠。


「太子殿下……求、求您快下來吧!仙砚儲君就快到了!您這樣不合禮數!」


「噤聲!」我喝止,「慌什麼!我低他一等嗎?」


話音未落,我感覺背後一寒。


我回過頭,隻見熟悉的人影輕盈地立在檐角,沒發出半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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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傾酌望著我,長睫低垂,一如既往地喜怒難辨。


「太子殿下,在等誰?」


2


我與雲傾酌是舊識。


在清河學宮時,我與他曾做過六年同窗,其間同吃同住,睡一間房。


老實說,我覺得我們當時關系就不怎麼樣。


三年未見,他這張臉依舊不討我喜歡。


我故意在髒兮兮的瓦片上蹭了把泥,滿臉堆笑地迎上去。


「等你等你,」我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自學宮一別數年,為兄甚是想念。」


雲傾酌的雪白錦袍瞬間多了幾個泥印子。


他身後的侍者齊齊地倒吸一口冷氣。


我抱起臂,樂滋滋地等他發飆,然而他隻是僵了一下,冷冰冰地糾正我:「……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你當喚我少主。」


仙砚與南嘉風土有異,習俗也有所不同。


比如仙砚尚白,境內修道者眾多,崇尚玄學靈術,與神權共治;而南嘉尚黑,崇尚武力與科技,王室較他國更沒架子——畢竟我父皇本來就是草根皇帝。


又比如,南嘉稱王為「陛下」,稱儲君為「太子」,而仙砚稱王為「主公」,稱儲君為「少主」。


眼下兩國交好,互用尊稱本屬應當,但我一向不太樂意守這些規矩。


雲傾酌不同。他這個人像塊紫銅鎮紙一樣油鹽不入,簡直就是規矩本身。


在學宮時,他就每日一絲不苟地按著時辰吃飯、就寢、入浴、清修。


我對此嗤之以鼻。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人總按規矩活著,那當人還有什麼意思。


我果斷地將他的話當耳旁風。


「雲傾酌,」我喊道,「在你面聖之前,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你商量。」


他望著我,濃鬱的眉眼像落在雪地的墨。


「何事?」


我暗暗地嘆了口氣,心一橫,將話說出口:


「你能不能不娶趙翡?」


3


趙翡是我的妹妹,也就是南嘉的明玉公主,雲傾酌名義上的未婚妻。


三月前,仙砚鴻雁來書。


父皇說,那文書上大段大段的之乎者也,看得他腦袋疼。


總結下來就幾個字——他們要儲君聯姻。


縱觀南嘉上下,地位能配得上仙砚儲君的也就隻有趙翡,然而我也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屬。


她喜歡她的太傅。


本來這算不得什麼大事,王室聯姻,貌合神離的海了去了。


問題在於趙翡寧死不從,且,她的太傅是個姑娘。


趙翡性子烈,言之鑿鑿非她不娶,為此不惜與父皇撕破臉。


父皇氣得吹胡子瞪眼。


「反了天了!一個姑娘家,豈有娶另一個姑娘家的道理!」


「您老孤陋寡聞,那就從今日起勤學好問。我管他什麼仙砚少主,誰逼我嫁,我大婚當日就讓誰血濺三尺。」


「你敢!」


趙翡隻是笑:「本公主敢不敢,父皇大可試試。」


她自幼習武,文韜武略不輸男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種事,她說得出便做得到。


父皇大罵。


「你身為公主!怎可如此任性自私!莫不是想兩軍因你開戰!」


趙翡「嗤」了一聲。


「因我開戰?」她立在大殿上,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人家若想打我,尋個由頭,怎麼都要打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三天兩頭地將國破家亡的責任歸在女子頭上,看來父皇治國平天下的本事,不過如此!」


父皇啞口無言。


趙翡拂袖而去,自困公主府,至今沒再出過門。


4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我言簡意赅地向雲傾酌描述一遍,「茲事體大,若是為難……」


出乎我的意料,他答應得非常爽快。


「好。」


「真的假的?」我狐疑道,「你可不能诓我。」


他目光澄澈地望著我,還帶著一絲不明所以的困惑。


「自然。」


事實證明,雲傾酌確實沒诓我。


他確實沒求娶趙翡。


金殿之上,他白衣廣袖,跪得筆直,波瀾不驚,卻語驚四座。


「仙砚少主雲傾酌,求娶貴國儲君,趙澈。」


眾所周知,我叫趙澈。


5


想死。


我望著朝堂上一幫將目光齊齊地轉向我的臣子,恨不得當即找個柱子撞死以證清白。


四下俱靜,波濤暗湧,偏雲傾酌是個傻的。


像是怕我父皇沒聽清,他還很貼心地解釋了一遍。


「先前傳書貴國,信中已言明儲君聯姻事宜。陛下既已應允,還望信守承諾,敦促趙澈與我盡快完婚。」


「誰?」父皇捏著龍椅扶手,臉比鍋底灰還黑,「你再說一遍,你要和誰成親?」


「趙……」


我一把拽走雲傾酌。


「我來處理!」在事態發展得更不可收拾之前,我朝父皇擠眉弄眼,迭聲地重復,「我來處理!」


我拖著他的手,迅速地將他帶離金鑾殿。


6


雲傾酌被我拽著手腕拖回了東宮。


他被我拖著,一路斯文乖巧,靜得像隻鹌鹑。


宮人嚇得四散,我甩上門,頭痛地扶住腦門兒。


「你是有什麼毛病嗎?」


「我身體康健,並無隱疾,」他冷靜地望著我,一雙眼睛澄澈得像兩面水鏡,「你無須擔憂婚後生活。」


我登時一口氣沒提上來。


「誰問你這個了?」


「那是何意?」


太陽穴被氣得「突突」痛,我緩了一會兒,勉強地接上氣。


「你要成親的對象怎麼會是我?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沒弄錯,」雲傾酌答得斬釘截鐵,從袖擺裡勾出一封信箋,「這是給貴國傳信以及回信的拓本,上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與儲君聯姻』,南嘉王業已御批。事到如今,貴國莫非要反悔?」


我看著信箋上我父皇畫的大大的圈,兩眼一黑。


與儲君聯姻,沒說是讓儲君與儲君聯姻啊?


我父皇比城門樓子還直,要他老人家理解出這個意思,未免太強人所難。


「這當中……」我斟酌著措辭,深吸一口氣,「這當中有些誤會。」


「貴國已經答應了。」


「不是,真的有誤會……」


雲傾酌充耳不聞,一雙眼死死地攫住我:「請信守承諾,盡快完婚。」


跟聽不懂人話似的。


我怒吼:「你他娘的別開玩笑了!」


「何出此言?」他的神色依舊沒有半點波動,「自始至終,我並無半點玩笑之意。」


我咬緊牙。


堂堂七尺男兒嫁給另一個男人,這是多大的羞辱,所有人都知道,他難道不清楚?


我剛要破口大罵,耳邊忽然響起趙翡的話。


「人家若想打我,尋個由頭,怎麼都要打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明白了幾分。


這十有八九是仙砚的伎倆。


他們想以此羞辱我國,讓聯姻告吹,來名正言順地開戰。


我偏不。


不就是惡心人嗎,誰不會啊。


對付這種人,必須以牙還牙,狠狠地羞辱。


我俯下身湊在他耳邊,故意地用十分輕佻的語氣逗弄他。


「與我成親?怎麼,雲少主就這麼想被我抱?」


雲傾酌顯然對我的動作始料未及。


他全身繃緊,微微地顫抖,正是發怒的前兆。


我再接再厲地扶上他的腰際。


「我竟不知,雲少主原來這樣喜歡我。既然如此,趙某倒也不是不可以……順水推舟。」


我將最後的四個字咬得很重,意有所指。


雲傾酌卻並沒有如我所料地躲開。


他久久地沉默,半晌,抬頭望向我,一向冷漠的面容朦朦朧朧地浮起一陣紅。


「嗯,」他真誠地說,「我喜歡你。」


7


我落荒而逃。


我把雲傾酌丟在原地,連滾帶爬地出了東宮,直奔趙翡的公主府。


得知事情經過,她從軟椅上滾下來,笑得像一條蠕動的蛇。


我惱羞成怒:「不許笑!」


「不是,哥,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地上鋪著毛毯,她就勢盤腿坐下去,「他們仙砚要是拿這個當激將法,雲傾酌還會來咱們王都?他不要命了?」


「那他什麼意思?」


「還能什麼意思,」趙翡摸過幾上的果盤,啃了口瓜,「喜歡你唄。」


見我不說話,她更加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要我說,人家對你情深一片,你男子漢大丈夫,性別別卡那麼死。」


我沉默半晌,喃喃:「不應該啊……」


「什麼不應該?」


「他不應該喜歡我啊,」我茫然地看著她,「上學的時候,他明明很討厭我。」


8


我與雲傾酌,並不是一開始就不對付。


不如說,我們一度關系不錯。


清河學宮獨立於四國之外,聲名遠播,入學資格極其難得。


學宮內部以實力考核,分上九宮與下九宮。


即便是像我與雲傾酌這樣的皇室宗親,也被要求在成年前進入學宮修習,方可回國執掌大權,而這也幾乎成為各國皇室考核繼承人的方式之一。


換言之,能進入清河學宮的,都是各國一等一的人才。


雲傾酌在其中卻依舊顯得出挑。


入學第一年,他以所有功課第一的成績冠絕整個學宮,聲名大噪。


試劍大會上他一襲灰白道袍,眉心一點紅,像一陣料峭春風,挑破上九宮。


一夜之間,學宮所有人都知道,仙砚的少主閣下少年英才,策論、騎射、詩書、六博、音律,無一不精,無一不通。


他們說他高傲冷漠、生人難近,說他天賦卓絕、風華傾城。


與此相對,彼時我在學宮功課墊底,主打一個混吃等死。


第一年放假回家,我父皇暴跳如雷,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我管你用什麼方法!你輸誰都行,就是不能輸仙砚!否則老子打斷你的腿!」


無奈之下,我在第二學年的某天晚上,趁著月色湊到雲傾酌床邊。


我說:「雲傾酌,咱們逃學吧。」


9


南嘉的祖訓:無法打敗敵人,就與敵人共沉淪。


要我贏過雲傾酌純屬痴人說夢,既然如此,我隻能想法兒把他拖下水。


那天晚上,我帶雲傾酌去了學宮山腳下的小酒館,意圖把酒言歡。


隻是我卻沒想到,看似無所不能的雲少主是個一杯倒,不過喝了幾口桂花釀,就醉得伏在我肩上發瘋。


他把《道德經》背了一遍。


我沉默地把他的嘴堵上,又沉默地喝著酒看太陽升起來,最後沉默地把他背回了臥榻。


學宮的司律給我倆一人記了一個大過。


我後知後覺地有點愧疚。


雲傾酌卻似乎毫不在意。


為了安撫他,我大言不慚地給他畫餅。


「你放心,咱們兄弟合心,其利斷金,肯定能重回巔峰。」


雲傾酌對此深信不疑。


那天之後,他開始頻繁地與我同進同出。


我很高興。


從小到大,我的生活中隻有家人與侍者,既無兄弟,也無知心好友。


雲傾酌是我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我與他一起習武、對弈、念書、涉水,曾一起半夜喝酒發瘋,也曾相約在清晨登上破雲山,望雲海日出——雖然最後由於我體力不濟,我幾乎是掛在他身上走完的後半程。


這小子體力是真好。


在那段日子裡,我一度與他肝膽相照、情同手足。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雲傾酌有意地在模仿我。


例如我前一天在書庫拿了一本書,第二天他的桌上一定會出現一模一樣的書。


如果我開始練習古琴,那他便會開始練習洞簫。


甚至他明明從來不愛吃內髒,也在與我結交後改換口味。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毛骨悚然,且感到不適,思忖著找他問個清楚,又恐自己過於敏感,落了笑話。


猶豫著猶豫著,就到了第三年。


第三年的學宮蹴鞠賽,一位師妹在賽後紅著臉向雲傾酌遞情箋。


眾人紛紛起哄。


雲傾酌卻拿著信箋,直直地向我走來。


他問:「趙澈,你怎麼想?」


長久被模仿的怨氣瞬間爆發,我壓著怒火,皮笑肉不笑地反嗆他:


「雲少主何必管我怎麼想,若我喜歡男人,你也要喜歡嗎?」


雲傾酌怔愣著,半天沒有動作,像是被我問倒。


我徑自離去,在那之後都與他保持著死敵一般的室友關系。


10


趙翡沉默了半天,像是忽然覺得索然無味,把瓜丟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詢問我:


「趙澈,你跟我秀恩愛,是有什麼疾病?」


「誰秀恩愛了?」


「我親愛的兄長,」她將手搭在我肩上,嘆了口氣,「在喜歡你這件事上,他表現得夠明顯了。蠢的人是你。」


趙翡花了一下午,與我講解了雲傾酌這麼做的緣由。


「我聽說,仙砚少主因命數有異,自幼被鎖在地宮,心思恪純,聽不懂言外之意。他會模仿你,大約隻是不知如何與你拉近關系。」


我頭痛欲裂。


「你管他因為什麼。」


「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也有你的責任,」她懶洋洋地將手枕在腦後,「我早提醒過你,江湖險惡,嘴上得有個把門兒。信口開河,不娶何耽?」


我本想再問些什麼,然而大殿的門被輕叩了兩聲。


趙翡看清來人,眼睛一亮,直直地撲了過去。


「姐姐!」


是她的太傅柳雲之。


柳雲之將趙翡接在懷裡,一時騰不出手來與我見禮。


我擺擺手:「罷了。」


她卻沒縱著她,一個眼神,便讓趙翡規規矩矩地站在了一邊。


柳雲之垂首向我見禮,聲音溫柔寧定。


「方才在殿外無意聽見殿下私事。恕臣冒犯,感情一事,還須早做決斷。否則,傷人傷己。」


我不由得一怔。


趙翡不甘被忽略,用手去勾柳雲之的指尖,目光湿潤明亮。


我意識到,自己再待下去,就多少有些不識好歹了。


11


回到東宮時,雲傾酌還坐在我的寢殿中。


甚至,他仍然保持著我走時的姿勢,絲毫未變。


我一時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走進去。


雲傾酌卻已經發現了我,迅速地擋在我跟前。


「今日天色已晚,」我逃避道,「不如明日再議。」


他沉默了一會兒,很緩慢地出聲:「你會逃的。」


「什麼?」


「從學宮第三學年開始,你好像就總是躲著我,」他低頭望著我,眼神有些茫然,「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殿內沒有點燈,大約是侍者們聽見中午的爭執,心生害怕,不敢靠近。


雲傾酌就這樣在黑暗中等了我幾個時辰。


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有些事情,或許是該直截了當地與他說清。


「雲傾酌,」我正色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哪有男子喜歡男子的?多奇怪啊……」


「哪裡奇怪?」


我有種一拳打進棉花裡的無力感。


「就是奇怪。」我粗暴地回答,心下有些煩亂,「總之,我會修書貴國解除誤會。」


他依舊顯得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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