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陣勢,正面相遇,隻有被生吞活撕的份。
薛璎聽聲辨位,迅速判斷狼群來處,轉身要撤,卻被魏嘗拽住了衣袖,朝另一個方向帶去。
“兒子還在那邊。”他飛快道。
這話講的,倒真像她兒子似的。薛璎一噎,卻因方才受恩於人,且眼下情勢緊迫,並未推託,隻將衣袖從他手中抽出,一面跟著他向前疾奔。
其實這種關頭,往哪兒跑都一樣是絕路了。
烈風如刀,凌遲般往臉上割,身後狼群追趕的動靜卻愈發響亮。魏嘗衝蘑菇似的蹲在前邊的魏遲高喊一句:“阿郎!”
魏遲回過頭,一眼望見大片通身雪色的狼跟在阿爹身後瘋蹿而來,驚出“哇”一聲,猛地跳起。
魏嘗一把撈起他,夾物件似的將他夾摟在腋下,停也不停繼續前奔,見一旁薛璎步子漸緩,似體力不濟,粗喘著道:“到我背上來。”
停頓下來浪費時辰不說,他背一個抱一個又能跑多快?
薛璎搖頭,咬咬牙勉力跟上他的步伐,一邊抬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在她的小衣內側,貼身掛著一枚竹哨。
竹哨一響,可能引來援兵,也可能引來殺手,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她一直沒打算使。但眼下已是必死境地,落到人手裡興許還有轉圜餘地。狼卻沒有。
她一把拽出竹哨,吹響了它。
幾乎是下一瞬,三人左手邊一面斜坡的坡頂便現出一道赤甲身影。對方現身如此快,應是在聽聞哨響之前便已察覺狼群動靜,先就在往這邊趕了。
薛璎見狀重重籲出一口氣,腳下步子放慢了些。
魏嘗尚未弄清究竟,就見頂上那人回頭喊了句什麼,十幾名甲胄披身的男子便齊齊湧來,拔劍扎地穩住身形,從坡頂一滑到底。
Advertisement
當先一人見一頭雪狼將將就要追上倆人,身在半道便張弓拉箭,射穿了那牲畜的咽喉,然後揚個手勢。
十幾人落地後一個字沒有,立時在薛璎與群狼間站成銅牆鐵壁般的一線,前後不過幾息,便已與狼殺開。
薛璎喘息著停了下來。
魏嘗跟著止了步,大約猜到這些人是她下屬,不由心頭一震。
這批人身手了得,整肅相當,尤其打頭那個射箭的,燃眉關頭也身似磐石,有條不紊發號施令。
如此陣容,絕非尋常打手,倒像訓練有素的精兵。可究竟是何等身份,才差使得了這般雷厲風行的鐵軍?
他抱著兒子,驚疑不定地瞧了薛璎一眼。
薛璎正盯著羽林衛與群狼的戰況,提聲道:“傅……”她將臨到嘴邊的“中郎將”三字吞回,改稱“護衛”,然後道,“邊殺邊退!”
傅洗塵聽她不願暴露身份,便也不以“臣”自居,回道:“小人明白!”說罷一腳踢開一頭死狼,劈了幾刀殺出重圍,點了個人一道奔向她。
他身上盔甲血跡斑斑,想來已在山中廝殺半日,到了她跟前極快地道:“小人先護您出山。”
薛璎緊盯住他:“阿羽還在山中。”
傅羽雖為女官,卻另有一層身份,即是長安傅家養女,說來也算傅洗塵的妹妹,所以這事理該第一時刻知會他。
然而傅洗塵目光一閃過後,依舊風雨不動地重復:“小人先護您出山。”
薛璎便沒再與他費口舌,扭頭看向另一名羽林衛,交代他立刻捎上兩個人,一道去山中找傅羽。
侍衛當即領命離開。她轉而又看魏嘗,見他出神地瞅著傅洗塵,不知怎麼入了迷似的,疑問:“公子作何打算?”
薛璎的意思是帶魏嘗一起走。若他確為良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理當重謝。若他另有所圖,如今她既已與下屬會合,便也不懼事,反可借機將這號很可能來頭不小的人物打探清楚。
因為就在方才見到傅洗塵的一剎,她已經記起自己在哪見過那柄劍。
但魏嘗卻回過眼,擱下兒子道:“狼太多了,他們未必撐得住,我留下一起斷後,勞煩姑娘先帶犬子走,待我出山便來接他。”
魏遲一駭,一把圈緊他大腿:“阿爹要死一起死!”
“誰要死了?”魏嘗剜他一眼,說了句“聽話”,悄悄在他掌心輕撓暗示一下,繼而提劍殺進了狼群。
薛璎並未注意到魏嘗的小動作,見他主意已定,便也沒瞻前顧後,指著他,挑了名近前的羽林衛吩咐:“務必保護好此人,將他活著帶給我。”說罷轉身離開。
一旁魏遲撒了腿似乎還想去扒拉著爹,被身形健碩的傅洗塵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強行帶走了。
*
日頭偏西時分,三人終於順利出山,到了附近一座簡陋的驛館落腳。傅洗塵將半道累得一睡不起的魏遲扛進廂房安頓,而後吩咐館中下人給薛璎送食送水。
薛璎將一應吃食驗過毒,匆匆用上幾口便入了淨房洗漱,準備處理左肩傷口。
她此行隻捎了傅羽一名女侍從,眼下沒人伺候,也不放心外人,便一切自理,褪下衣衫後踩入浴桶。
熱水一剎從足尖漫上,激得她僵冷發硬的雙腿一刺一刺地疼。她極力忍耐適應,半晌才緩過勁來,軟靠在了浴桶邊緣。
這一趟北上倒真可謂狼狽不堪。
以她身份,本不該輕易離都。此次新歲元月來到北地,全出於阿爹,也就是先帝的遺命。
先帝是在去年初春病逝的,臨終當夜,曾將她喚到榻前,說龍床暗格內藏有半捆簡牍,上邊記載了關乎大陳社稷的策論,可對當今大陳大有助益的另一半卻遺失了,得由她親身去到衛國拋頭露面,才能引出線索。
屆時,微服或公行都無妨,隻切記不可過早,必須在來年開歲後。
衛國是大陳境內的諸侯國。薛璎遭人追殺,正是在密訪了衛王宮,離開衛國邊境之後。傅羽昨日也是因此才對衛王生疑。
浴桶裡的水很快涼了下去,她抓緊清洗,處理好傷口,束整衣裝,叫來候在房外走廊的傅洗塵,問他雪山那邊來消息了沒。
傅洗塵說“尚未”。
薛璎點點頭,跽坐在一方鋪了厚毯的獨榻上,捧起跟前長條案上一盞熱茶,抿了一口,垂眼道:“倒是差點就喝不著這樣的熱茶了。”
傅洗塵知她心緒不佳,卻不曉得如何寬慰,憋出一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過是弟兄們拿命換來的天相。”
傅洗塵就又憋不出話了,頷首垂目在旁,恭敬默立著。
幸而她也轉了話頭:“中郎將也以為,這次的殺手是衛王指派?”
“不是。”
“那是誰?”
“微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說明他已猜到究竟。
薛璎一牽嘴角:“這次機會難得,她既已出手,便不會輕易罷休,恐怕還有後招。”
“微臣今早已向鄰城秘密求援,”傅洗塵眉頭緊蹙,“但直到眼下都未有回音。”
“消息被截了。”薛璎面上毫無意外,也不見憂色,似已有應對之法,轉而問,“今日山中那對父子,你可認得?”
“微臣不認得,但……”
“見過那柄劍?”
傅洗塵點頭:“是前幾日隨您密訪衛王宮時,在王殿內所見。”
這話恰好印證了薛璎的記憶,她問:“那劍什麼來頭,為何被供奉在王殿上?”
“此劍名‘澄盧’,是衛王室世代相傳、象徵正統的寶物。”
也就是說,這劍屬歷代衛王佩劍,絕不該落在旁人手中。
她面露稀奇:“這兩天,衛王宮可曾傳出寶劍失竊的消息?”
“並未聽聞。”
這倒也不奇怪。那傳國璽一般的寶劍,即便失竊,想必衛王一時也不敢聲張。她若有所思片刻:“隔壁那孩子醒了嗎?”
傅洗塵說“沒有”,正欲去將魏遲拎來,忽聽叩門聲,三長兩短,再三長。
薛璎給個眼色示意他開門,見來人正是前頭在山上得了她囑咐的那名羽林衛,入裡便卸了劍,屈膝跪下:“屬下無能,有負殿下所託,叫那公子墜了懸崖!”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還是留評領紅包哦。答疑一點:女主生育年齡肯定是正常的。其餘的出於“職業操守”,恕我不能劇透!但高手在民間,評論區總有幾個一針見血的大神,大家不妨瞅瞅。
第4章
薛璎神情一滯,捏緊了手中木盞,看上去有些錯愕。
偌大一間房一時連個氣聲也沒。傅洗塵闔上門後便眼觀鼻,鼻觀心,像不用喘息似的安靜。跪在地上的那個更不必說,隆冬的天,緊張得額上全是細汗。
默了默,薛璎輕輕擱下木盞,面色已然如常,道:“起來從頭細講。”
侍衛羞愧難當,反把頭埋得更低,跪在門邊答:“當時情形實在混亂……”
他說狼太多,幾個弟兄接連重傷倒下,餘下的更力不從心,唯有照薛璎此前叮囑邊殺邊退。但眾人不熟悉四周地形,退著退著便到了一處懸崖邊。
彼時正逢日頭大盛,激戰中不知誰人劍鋒偏側,在雪面反照出一道金光。好幾人先前便因在山中逗留太久,有了些許雪盲症狀,再被強光一晃,當即刺痛流淚。魏嘗也中了招,遭群狼圍攻又一時無法視物,便不慎在崖頭跌了下去。
薛璎眉頭緊蹙:“可在崖下找見了人?”
“尚未找見。”
侍衛解釋說,因群狼纏身,他幾人來不及仔細察看便被逼得倉皇逃奔,待終於脫困,卻已摸不著魏嘗落崖的位置,幹脆直接下到山腳搜尋。他則先趕來與她回報。
他說完叩首下去,以額觸地道:“屬下辦事不利,請殿下責罰!”
薛璎沉默片刻道:“我正缺人手,責罰你豈不自損臂膀。先去處理傷勢,有消息立刻回報。”
侍衛感激退出,屋內靜默下來,傅洗塵見薛璎直直望著緊閉的窗門出神,一句話不講,遲疑道:“殿下?”
她聞言回過眼,問:“中郎將以為,此事可有蹊蹺?”
傅洗塵微一蹙眉:“殿下是覺得,劍鋒偏側的方向,雪光反照的位置,串連在一起似乎太巧了?但他幾人都是微臣一手教習出來,知根知底的……”他說罷一頓,“退一萬步講,即便他們當中真生了蛀蟲,也實在沒有動機加害一個素不相識,且毫無利益相幹的人。”
薛璎捏捏眉心,“嗯”了一聲。的確講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