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璎的注意力卻恰好放在遲遲不起的錢來身上,蹙眉道:“還有事?”
“沒,沒。草民就是有點舍不得大牛。但既是長公主要人,說什麼也要給的!”
她一牽嘴角:“少不了你賞錢,出去領吧。”
錢來卻又慌忙擺手,示意自己不是討賞的意思,說:“哪敢得長公主賞,是該草民孝敬您才是!草民是買賣人,手裡頭也有些好貨色……”
哦,生意挺會做,是不是還打算日後在自家店鋪掛個“皇家御用”的招牌?
薛璎瞥他一眼:“那你說說,都有什麼?”
“草民這回經手的商貨中,恰有一件亡宋骨董,您若不嫌棄……”
“是赝品。”一直沉默在旁的魏嘗忽然義正辭嚴地打斷了他。
錢來一愣。薛璎也露出疑問眼色:“什麼赝品?”
魏嘗輕咳一聲:“就是那尊傳說以黃金玉打造的麒麟獸雕。”
她顯出幾分興趣來:“你怎知道?”
“因為……”因為真的那尊獸雕,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砸碎了啊。
“因為據我所知,黃金玉萬不遇一,且個頭極小,表面又十分油潤。而錢伯的那一尊大如盤匜,觸手卻有凝滯之感。”魏嘗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
一旁錢來抖著嘴皮剛欲反駁,被薛璎打斷:“行了,我不關心什麼真假黃金玉,下去吧。”
錢來隻得千恩萬謝地退下。待他離開,薛璎淡淡看一眼魏嘗,伸手一引,示意他上階。
魏嘗三兩步上到石亭,在薛璎對頭坐榻上跽坐下來,隔一方寬案,見她稍稍一笑,似問非問道:“不記得自己是誰,卻記得這些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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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聽不出她弦外之音,長眉緊鎖,一副自己也納悶的樣子,說了句“是”。
薛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轉話鋒:“那麼先前在招賢臺,所謂‘陳擇衛道’一事,也是你所記得的了。”
“對。”
“說詳細些。”
魏嘗將眉皺得更緊,低頭似作回想,隨即一字字慢慢道:“宋君性急且戆……”
薛璎看他的眼色霎時深了幾分。
“誘其深入陳境,蓄勢擊之,乘勝逐北,謹擇衛道……”他說到這裡一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些話。”
他所說每個詞,都與那篇策論字字不差。薛璎神情一滯,盯著他的目光微微閃動起來。
“在哪兒見過?”半晌後,她問。
魏嘗搖搖頭:“不記得了。”
“除此之外還記得什麼?”
“隻這一句。”
“再想想。”
他撐著頭為難道:“真的記不清了。”
又來了,這模樣,好像她這當官的欺壓良民了一樣。
薛璎略一蹙眉,將指頭摁上太陽穴,半晌點點頭認命:“等宗太醫來了,給你瞧瞧吧。”
魏嘗“哦”一聲,見她不再有話,才問:“長公主似乎認得我?”
“不算認得,在衛境邊上的雪山有過兩面之緣,之後你墜崖失蹤,我才聽令郎說你姓魏名嘗……”
她話音未落,就見魏嘗驚得手肘一滑,“砰”地撞向幾案,疼出“嘶”一聲,隨即駭道:“我有兒子?”
“據說是養子。”
“那孩子幾歲了?”
“五歲多。”
“該記事了,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薛璎便將魏遲先前所答大致講了一遍。
魏嘗聽完低低應一聲,自顧自陷入了沉思,一邊輕揉著左手肘方才被牽疼的傷口,想起什麼似的問:“那長公主可知我這些傷,都是怎麼來的?”
薛璎想了想,答:“意外。”
魏嘗面上平靜“哦”一聲,內心卻已不平靜起來,看這樣子,她是打算趁他失憶,抹殺他的救命恩情,以防他挾恩圖報?
幸好睿智如他,假裝失憶忘了簡牍內容。若一開始就和盤託出,失去了自我價值,豈不就要被她用賞錢打發走?
這姑娘如今真是薄情無……
“救我時發生的意外。”
……無與倫比地善良美麗。
魏嘗心裡一舒坦,精神頭差點松懈下來,使出渾身的勁才憋住了嘴角將欲浮起的笑,繼續木著臉“哦”了一聲。
薛璎不知他內心百轉千回,心思依舊在正事上頭,沉默片刻道:“這些日子,我已將北邊州郡登記在冊的名籍查過一遍,籠統找出三個叫魏嘗的,但都與你對不上號。”
“是嗎……”魏嘗擰著個眉附和道,“那興許我並非北域人士呢?”
“令郎曾提及家中藏有許多刀幣,前朝流通刀幣的地帶,也就那麼一片。”
魏嘗聽罷一滯,臉色霎時垮了下來。
這皮小子,知道什麼叫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嗎?有言道財不外露,他那套“凡事都可用一車刀幣解決,若一車不夠,便五車”的教養,看來是很有些不妥了……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無形炫富,最為致命。
魏遲:爹比我錯惹……QAQ
第9章
薛璎注意到他神情變化,目露疑色:“怎麼?”
魏嘗腦袋轉得飛快,認真道:“我是在想,家裡頭有刀幣也未必就是北域人士,我既知亡宋遺物,又藏前朝舊幣,興許是個骨董商?勞請長公主再替我查查別處。”
看他這急於求知的模樣,薛璎又將那點懷疑吞回了肚裡。
其實他所言並非沒有道理。畢竟刀幣與亡宋古董也好,那柄即便是假,亦可魚目混珠的澄盧劍也罷,的確無一不是前朝舊物。
包括簡牍也是。
一則上邊所記是前朝文字,而敘述時所用諸如“宋君”、“陳境”等詞,也是前朝當世、且非陳國人士的口吻。雖然先帝沒說,但薛璎猜測,這份策論應是別國什麼人,在三十年前獻給彼時身為陳國國君的阿爹,助他一臂之力的。
隻是……
“商賈行走四方皆須身份憑證,沒道理查不著名籍。”薛璎還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嘗沉吟一下道:“那盜墓賊呢?”
亂世亡國無數,世勢一朝一變,前朝末期起便不乏離經叛道之人,铤而走險盜墓取財。而這種見不得光的賊,確實未必擁有名籍。
魏嘗自覺圓了個好謊,不覺拗直了幾分腰板,不料薛璎輕輕掃來一個眼刀:“魏公子許是對我大陳律法有什麼誤解。我記得幾年前,信陽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諸侯墓群,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處,更連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她長公主跟前來,還腰杆筆挺。
魏嘗聞言臉色微變:“這麼嚴苛?”想了想又說,“那我可能不是盜墓賊。”
“但你是無籍黑戶。大陳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過期無籍為重罪,要被剃發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幹咽一下道:“那我說不定……才十五六歲?”
薛璎淡淡覷他一眼,懶得再回話,沉默間聽人來報,說宗太醫到了。
她說句“請進”。很快便有一名須發生白,年過半百的老者應聲而入,臨近石亭,目光在魏嘗背影上略一停頓,卻很快掩飾過去,頷首向薛璎叩禮。
正是宗太醫宗耀。
薛璎簡單說明了魏嘗的情形,請他上前診脈。
宗耀恭敬上階,屈膝蹲下,微垂著眼,從藥箱內取出一方墨色脈枕擺在案上,把頭埋低了說:“勞請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嘗將手擱上去,笑說:“這脈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脈間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顫一下,仍垂著眼,一副畢恭畢敬模樣,稍笑一笑,穩著聲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見。”待號完脈,又繞到他後方,稱“僭越”,隨即察看按壓了他的後腦勺。
“如何?”薛璎問。
“回長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許是患了失魂症。單看頭顱雖不見外傷,但若他確實如您所說墜過崖,內積淤血並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斷不錯,魏公子在墜崖前還曾受重大創傷,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誘因。”
“你是說他右胳膊?”
宗耀搖搖頭:“是心口。”
薛璎微一訝異,想問魏嘗究竟,臨到嘴邊卻記起問了也是白問,轉而道:“請宗太醫移步內庭,替魏公子詳驗。”
府上僕役領著魏嘗和宗耀到了一間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衛奉命跟去察看。
薛璎則等在外間,大約小半炷香後,見宗耀出來,向她揖禮道:“長公主,是劍傷,深一寸許,距心室要害僅半寸,兇險異常。”
她皺了皺眉,問:“可瞧出何時傷的?”
“照愈合情形看,大約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強健,勝於常人,興許實際僅半月左右。”
倘使不過半月,就是她與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難怪當時在雪洞裡,魏遲一個稚童並無大礙,他這正值青壯的卻氣息奄奄。
這樣說來,他當日力戰群狼,著實是冒了生死大險。
萍水相逢,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頭蹙得更深:“他眼下傷勢恢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