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刀怒極反笑,低頭看一眼頸側的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天生異象,你就是那個威脅我大陳正統的兇煞,我寧死也不可能放你入宮!”說罷還梗著脖子往劍上湊了一截。
“我兇煞你個芝麻開花!”
魏嘗摁緊劍柄,往後撤了點,免他真血濺當場,切齒道:“你聽好了,上一次月挾太白的天象,生於你大陳先帝成年冠禮前夕,前朝皇室連夜卜筮,龜卦示‘諸侯將相謀不軌’,天子憂心忡忡,日夜驚懼,後果真一步步為陳高祖所代。所以你大陳上下對此異象極其看重,必將如前朝一般連夜問卦。”
林有刀被劍鋒抵得腦內一灘漿糊,也不記得疑問他怎知這些,模模糊糊聽他繼續道:“如今長公主及笄在即,問卦一事,很可能遭有心人大作文章。現下你朝中太常是何人,其下負責卜筮的屬官太卜可是長公主心腹?”
“你是說……”林有刀清醒過來,“太卜可能經人授意,從中作假,惡意中傷長公主?”
魏嘗一臉“跟你說話好累”的表情,然後道:“現在,可以帶我去見她了嗎?”
因他聲稱有非常重要的話提醒薛璎,林有刀將信將疑之下,到底叫他換上羽林衛的赤色甲衣,捎了他與幾隊人一道馳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宮,是因統領羽林衛的傅洗塵養傷在府,他擔心皇宮有變,所以預備領一批精銳待命於宮門附近,以備萬一,但如今添了個魏嘗,就意味著必須得見薛璎一面。
他這頭正思量該如何在不驚動旁人的情形下,將人和話帶到,魏嘗已經一邊揚鞭一邊朝他丟來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換衣裳時順手撕的,上頭歪七扭八四個大字。
見林有刀一副風中凌亂的模樣,魏嘗解釋:“別看了,你也不懂,想辦法遞給長公主吧。”
*
亥時正,未央宮前殿燈火通明,聖上親臨,重臣齊聚,掌天文歷法的太史令立於旁側,正中太卜見長公主遲遲不至,請示皇帝是否先行卜筮。
皇帝馮曄打了個哈欠,點頭道:“長樂宮路遠,皇姐許是耽擱了,姜太卜先作筮吧。”
姜斯稱“是”,淨手後,從五十根蓍草裡抽出一根擺在臺上,再將剩餘的一左一右二分,繼而取右中一根夾於指間。
人人神情肅穆,屏息以待,半柱香後策成,馮曄探身前看,問:“姜太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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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斯面露猶豫,沉默一晌道:“回稟陛下,此既非兇策,亦非吉策,而乃兇中藏吉之策。”
月挾太白,自古無一吉辭,能有個兇中藏吉的筮策也算不錯。群臣略松一口氣,又聽皇帝道:“那就請姜太卜繼續作卜吧。”
卜筮一事,先筮後卜,筮定吉兇,卜看具象。姜斯頷一頷首,當眾人面,攥起刻刀往一面龜板上篆刻下求問之事,而後引燭火往上頭灼燒。
火苗竄動,片刻後,龜板慢慢裂出縱橫交錯的紋路來,由細變粗,由少至多。
眾人緊盯龜板,姜斯離得最近,一雙眼越瞪越大,急稟道:“月主西宮,女子亂國之象!”
四面沉不大住氣的幾名年輕倒吸一口涼氣。
西宮便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宮,太白為君,月主西宮則意味為臣者篡權,再添一條女子亂國,如此指向已然相當明晰,答案呼之欲出。
眾人心內,無不記起前些天,長公主在這前殿之上,替聖上行使大權,削減衛國封地一事。
馮曄皺皺眉:“還有呢?”
姜斯定睛再看,繼續道:“谶曰:君非君,臣非臣,始艱危,終克定!頌曰:黑兔走入青龍穴,欲盡不盡不可說,唯有外邊根樹上,一十年中子孫結!”
這就是說,雖今女子亂國,君臣顛倒,卻已有英傑橫空出世,並終於十年之內大定天下,還大陳以君聖臣賢,政清人和的氣象。
群臣聽罷面面相覷。女子亂國一象可說心照不宣,英傑出世卻是指誰,可在這廟堂之上?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裡,一名老臣出列上前,朝皇帝叩拜下去:“卦象已顯,請陛下早作決斷,扼危難於萌芽之前!”
“胡鬧!”馮曄手一揚,面露慍色,“就憑幾句撲朔迷離的卦辭,你想叫朕決斷什麼?”
“陛下,這月挾太白之象絕不可……”
“可什麼?朕渴了,李福,給朕斟水!”馮曄氣得面頰通紅,差使完身邊宦侍,繼續說,“朕與你說,皇姐不在,這卦象不作數,等她來了,再卜一次!”
這下一旁另一名臣子也聽不下去了,出列道:“卜筮問天,豈可兒戲?陛下萬莫慎重!”
緊接著,又有幾人上前相勸。
馮曄懶得再與他們東拉西扯,不耐道:“李福,你去瞧瞧,皇姐到哪了。”
李福“哎”一聲,剛欲轉頭,忽見一名宦侍急急從天階奔上大殿,顧不得紗帽歪斜,有損儀禮,邁過門檻就道:“陛下,長公主出事了!”
馮曄大驚,驀然起身,底下群臣心裡一凜,跟著哗啦啦跪下去。
“皇姐怎麼了?”他問。
仲春二月,宦侍滿頭的汗來不及擦,答道:“方才長公主奉陛下之命赴未央宮參與卜筮,半道卻無故暈厥,長樂宮的太醫……”
“眼下怎樣?”馮曄打斷他,直接問結果。
“現已醒轉,但長公主虛弱萬分,下地不能。太醫稱其突發急症,卻不辨緣由,著實古怪,看那症狀,倒疑像中了巫蠱之邪!”
“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將這邪門歪道動到皇姐頭上去?”馮曄當即咬牙,指著底下方才說話的幾名臣子道,“莫不是這些個逼朕決斷的?”
幾名臣子惶恐伏倒,齊齊抖如篩糠,大喊冤枉。
馮曄冷笑一聲:“你們倒還有喊冤的嘴皮,方才朕的皇姐遭人信口汙蔑,可曾有機會辯駁一句?”說罷甩袖就走,與李福道,“去永寧殿!”
*
長樂宮永寧殿內,一行太醫剛剛退出,薛璎便扶著額,從榻上坐了起來。見她雙眉緊蹙,似仍頭疼,一旁孫杏兒忙上前給她遞水,問她如何。
薛璎面露倦色,笑了笑說:“能有什麼事。”
她自己扎暈了自己,能有什麼事。
孫杏兒見狀,忙從袖中抽出一截布條,說:“殿下,這是您方才昏睡時,有刀交給婢子的。”
薛璎略一訝異,接過來看了一眼。
一截撕得相當匆忙的衣袖,上頭字跡更凌亂不堪,龍飛鳳舞四字:後發制人。
敵進我退,按兵不動,伺機而行,是為後發制人。
薛璎垂眼笑了笑。這個魏嘗。
她偏頭問:“有刀現下何處?”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宮婢的聲音:“殿下,羽林衛林有刀請見。”
薛璎擁被裹身,示意孫杏兒擱下帳簾,隨即道“請進”,轉眼便見一赤甲男子大步而來,在距她床榻三丈處停下,行了個不那麼到位的禮,說:“長公主。”
來人當然不是林有刀。而是魏嘗。
薛璎淡淡道:“有刀行事總這樣魯莽,竟隨意叫來歷不明之人冒充了,出入我的寢殿。”
魏嘗能來到這裡,自然源於林有刀相幫。他因此並未反駁,隻稍稍抬頭看她一眼,隱隱得見紗帳內,她靠著床欄,一頭青絲如瀑瀉下。
隔著三丈遠都似能嗅見那發香,他極力克制心底痒意,聽她問:“三更半夜,魏公子來這兒做什麼?”
魏嘗已聽說她突發急症一事,也不知她是否得闲看字條,但想她既能早早使出暈厥一招,便是不須他提醒也能應付自如了。
所以他便深藏功與名地道:“沒事……子時已過半,我來賀長公主生辰,祝長公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薛璎微微一愣,低頭看了眼手中字條,隨即道:“那便承你吉言了。”
魏嘗默了默,到底還是沒忍住:“長公主身子不礙了嗎?若有恙,可將及笄大典延後幾日。”
薛璎一笑:“魏公子既懂得‘後發制人’,又怎會不知‘兵貴神速,事不宜遲’的道理?大典如期舉行,不會延後。”
魏嘗知道不延後是最好的,不過擔心她撐不住而已,聞言隻好道:“那長公主小心應對,我回家等……”
他說到這裡,覺得用詞似乎太過曖昧了,怕觸她忌諱,頓了頓才接上:“等今天的太陽。”
作者有話要說: 有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明明是老子!
說明:卦辭改編自《推背圖》,純屬胡扯,別深究。
第17章
然而比太陽先來的是皇帝。他話音剛落,外間宮人便說陛下到了。
魏嘗尚不清楚馮曄與薛璎私下關系如何,謹慎起見不欲給她惹麻煩,一聽就下意識想藏起來,往四面一瞅,盯住一面窗,抬腳直奔而去,卻被薛璎提聲喊住:“你躲什麼?”
他停步回望紗帳:“可以不躲嗎?”
倒也不算非常可以,畢竟從沒羽林衛能夠入她寢殿。隻是皇帝都到了,他這麼個躲躲藏藏的模樣,萬一給人瞧見,豈不反而想入非非?
薛璎說:“別說話,站在柱子邊就是。”
看了眼色澤十分接近身上赤色甲衣的梁柱,魏嘗當即心領神會,待在原地不動了,隨即見一名頭戴冕冠,通身玄金冕服的少年匆匆入裡,步子急得額前旒珠直打擺,邊道:“阿姐你可還好?阿姐?”
天象起頭突然,正如敵人沒來得及作太周密的布置,薛璎這頭也沒餘裕知會馮曄。所以他的確不知真相,種種焦急姿態並非作假。
見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簾,薛璎趕緊攔住他:“我沒事。”
“沒事怎麼不肯給我瞧瞧?”
馮曄怕她說謊逞能,還要去掀。
她隻好道:“有人。”
馮曄聞言往四面看去,先見孫杏兒,再定睛往朱色梁柱邊一瞅,霎時嚇得大退一步:“這怎麼不聲不響還杵了一個!”
倒也不怪他驚。方才他入裡,孫杏兒是出聲行禮了的。但魏嘗意圖蒙混,便一字沒說,站在那處又與長柱融在一道,並不太顯眼。
薛璎隻好清清嗓道:“新來的不懂規矩,有些要緊事與我說,才漏夜來了。”
馮曄知道魏嘗,卻不清楚他長相,真道是哪個羽林衛,因薛璎出面解釋了,也就沒怪他無禮,嘀咕道:“挺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臉?”
魏嘗輕咳一聲。
薛璎隔簾往他所在方向一瞥:“湊巧長得還算順眼而已。”
馮曄便坐下說正事,與她簡單講了卜筮經過,又問她卦辭是不是給人作假了。
薛璎笑笑:“你就這麼相信阿姐?”
“那是當然!”馮曄正色道,“倘使連阿姐都不可信,我當這皇帝還有什麼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