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麼,倆孩子哭得意識恍惚的時候,比較容易聽勸罷了。”崔桃隨即要把玉佩還給韓琦,卻見韓琦正忙著跟李遠交代什麼,崔桃就將玉佩給了張昌,她則要趕著先回屍房進一步驗屍。
張昌等韓琦忙完了,便將玉佩奉上。
韓琦收走玉佩的時候,張昌突然開口道:“這可是六郎的貼身之物。”
韓琦是韓家幼子,在家剛好排行第六,所以私下裡張昌也會稱韓琦為六郎。
昨晚呂公弼警告晏居厚的時候,張昌也在場,他雖在角落裡候命侍奉,但早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了。所以他剛剛那句話,意含著對自家主人的一種勸誡或提醒。
張昌說完這句話之後,其實有點緊張。他知道自己多言了,但作為主人身邊最得用之人,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及時進言,提醒一下主人。
“知道。”韓琦看都沒看張昌,隨手把玉佩掛在腰間,便繼續忙他的事去了。他神態淡淡,表情如常,沒有任何異樣之處,也沒有責怪張昌一句。
張昌默默然垂首,卻已然在心中再三檢討自己多嘴的行為。他本以為主人犯了糊塗,卻不想主人清醒得很。一聲‘知道’就足夠警告他多嘴了,若他再悟不出來,再多言,明日站在主人身邊的人便不會是他了。
崔桃二次檢查朱大壯和苗氏的屍體時,過濾了一遍容易忽視的細節,仍然沒有在二人身上發現其它可疑的線索。倆人身上都沒有生前反抗傷,但有擦傷,應該是兇手在移動苗氏身體以及懸掛夫妻二人時,產生的摩擦碰撞所造成。
屍房內彌漫著一股很濃的肉皮燒焦的味道,正是今天新進的十具燒焦的屍體所散發而出。萍兒一進屋就受不了這味兒,跑出去吐了。
王四娘也不大行,跑出去喘兩口氣回來,憋一會兒,又從窗口探頭出去喘氣。
“所以說留你們有何用?偏說能幫上忙。”
崔桃淡定地打開其中一具燒焦屍身上所覆的草席,口鼻內沒有煙塵,系死後焚燒,衣物被焚毀,皮膚表面完全碳化,已經無法分辨死者的真正面容。
崔桃隨後查看餘下的九具,情況都差不多,不過幸好有兩三具被焚燒的程度沒那麼深,還可以多查一些東西。
王四娘和萍兒擠在一起,站在窗邊,默默看著崔桃。此刻連一向愛碎嘴瞎嚷嚷的王四娘連都老實得不說話了,全然是因為擺在崔桃身邊的那具焦黑的屍體太有震懾力。
“愣著幹什麼,過來幫我把這具屍身翻過來。”崔桃吩咐道。
Advertisement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猶猶豫豫地挪著步子,緩慢地朝崔桃這邊走。
“屍體在這,門在那,選哪個?”崔桃舉著手裡的竹镊,不滿地看向倆人。
倆人當下明白崔桃的意思,再不幹活她們就得滾了。趕緊加快了腳步,按照崔桃的吩咐戴上了手套,將崔桃指定的焦屍搬挪翻面。
崔桃用竹镊從死者的腋下夾出了一塊赭色的未完全焚盡的布片。這具屍身的背部皮膚稍微完好一些,雖然皮膚表面也有些黑了,但經過擦洗之後,用小刀輕輕剝掉表皮碳化的部分,可見皮下組織有血腫的痕跡。
死者生前背部受過傷,傷痕形狀為長條狀,類似像用鞭或藤條之類的東西抽打形成。
隨後,崔桃又從另一具死者的背部位置,找到了一塊殘留的衣料,這塊衣料表面看起來已經完全黑了。崔桃就先將它泡在水裡,等一會兒再看看能否分辨出來什麼。
十具焦屍全部為女性,可明顯辨別死因的有兩具,一具系為頸骨折斷的,一具系為顱骨損傷。其餘的因為被焚燒程度過於嚴重,無法辨別。既然被害人皆為女性,且有這麼多具,讓人不禁想起李三的案子,勢必要檢查死者生前是否受到過侵犯。
崔桃檢查完兩具焚燒情況較輕的屍體後,默然停頓了很久,才脫下手套,去用柚葉水洗手,點燃了艾草驅散異味兒。
萍兒和王四娘在崔桃驗屍的時候,壓根都不敢看,多半時候別過頭去,又或閉上眼睛。
這會兒見崔桃情緒低落,都湊過來問她怎麼了。
崔桃沒說話,認真地填寫屍單。
王四娘以為崔桃生她們的氣了,支支吾吾地賠罪:“我們倆以前真沒幹過驗屍的活計,下次肯定能好些了,別趕我們走。”
“對對對,第一次難免有那麼一點點不適應,容我們兩回,肯定就好了。”萍兒柔聲附和道。
崔桃撂筆後,瞟她們兩眼,拿起竹镊撥弄那塊剛才泡在水裡的布料。
“別生氣了,別生氣了,我們給你賠罪!”王四娘忙帶著萍兒給崔桃鞠躬。
崔桃用竹镊在布料上戳了兩下,又在水裡涮了涮,然後夾起來,用布擦幹後,舉在陽光下仔細分辨。布塊中央有一點點完好的地方,可分辨出也是赭色。
崔桃將兩塊布都放在紙上包好,然後帶著屍單去找韓琦。
王四娘和萍兒趕緊跟上。
“你們留在這,把屍房打掃幹淨後,門鎖上。”崔桃吩咐道。
倆人萬不敢抱怨什麼,趕緊應承去辦。
韓琦在看朱大壯夫妻的屍單的時候,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也不覺得驚訝。但當看了那十具焦屍屍單的時候,不禁蹙起眉頭,看向崔桃。
“請問這十具焦屍在何處發現?具體情況如何?”崔桃問。
“昨夜長垣東五裡有火光,長垣縣令當即帶著百姓去救火,在官道旁的一處山溝裡,發現了這十具燒焦的屍體。案情重大,他辦不得,便移交給了開封府。”
“最初起火的地點在哪裡?”崔桃問。
韓琦搖了下頭,長垣縣縣令並沒有交代這點。
“韓推官請看這個。”崔桃將兩塊布料放在桌上。
“這是?”韓琦回看一眼崔桃。
“這兩塊來自兩名死者身上的布料,都是赭色。”崔桃解釋道。
韓琦起初還是有點不解崔桃為何強調兩塊布料都是赭色,或許隻是兩名死者碰巧穿了一樣顏色的衣服而已。韓琦隨後明白過來崔桃所指,結合他屍單上所寫的殘忍之狀,細想來倒是不無可能。
囚服為赭色。
“你覺得她們皆為女囚?”
“十名,人數不算少了,想來不難查,一查便知。”崔桃凝重地看著韓琦。
許因為她也是女囚的緣故,所以感同身受,對這些女囚所受的非人遭遇很是氣憤。女囚也是人,犯了錯按律處置就是,別的不該有。
韓琦應下,當即吩咐下去。
“若屬實,定嚴懲不貸,以儆效尤。”韓琦向來溫淡的聲音變得冷厲。
崔桃又問韓琦,杏花巷以前那四家自盡的死者家屬之中,可有同意開封府挖墳重新驗屍的。
“時隔久遠,如今隻尋到一家,王釗已經去遊說了,下午該可以去一趟。”
“那正好,我順便去一趟長垣縣,瞧瞧起火點在哪兒。”
崔桃從韓琦那裡出來後,就看見王四娘朝她顛顛地跑過來,告訴她有一位呂二郎來找她。
“不見。”崔桃眼不眨一下,徑直往回走。
“那位呂二郎說,你若說不見,他就要我告訴你,九娘來的信他便給燒了。”王四娘接著道。
崔桃立刻停下腳步,讓四娘人趕緊帶路。
崔桃到了開封府側堂,就見呂公弼負手站在屋中央,手裡正攥著一封信。
崔桃二話不說,上前就將那封信從呂公弼的手裡抽出來。
呂公弼有所感覺的時候,已經晚了,手上空空如也。
他蹙眉盯向崔桃:“你——”
“好生無禮,不知體統,如此粗魯。”崔桃邊拆信,邊替呂公弼把他沒說完的話,說完了。
呂公弼緩緩地吸口氣,隨即撩袍子坐下來,“你不愛受拘束,便也罷了。可大街上隨便認識的人,你便敢跟著他走?上次你是幸運,遇見了……黃六郎。若遇到了壞人,你可怎麼辦?”
崔桃飛快地覽閱了崔枝信上的內容,無非是嘮叨家中的日常。
信中,崔枝說崔六娘嫉妒她了,幾次背地裡拿話擠兌她。又說馬氏,也便是崔桃的母親,曾私下裡找到她詢問崔桃的情況,崔枝沒敢透露,隻能瞞著了。還說家裡的祖母因為崔枝頗受宰相夫人喜歡,越來越看重崔枝,有意讓馬氏幫忙撮合崔枝和呂公弼的婚事。崔枝在信末尾還不忘跟崔桃感慨一句,現在家裡很多人對她或熱情或排擠,搞得她心裡怕怕的,都不知道該信誰,幸好有十娘一如既往地陪著她。
“十娘是誰來著?”崔桃今兒看到太多屍體,腦子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兒。
“你五叔五嫂的獨生女,”呂公弼解釋道,“也是個命苦的,才生下來沒多久,父母就去了。”
“那身世是挺慘的,性子如何?為人如何?”崔桃繼續問。
呂公弼仔細回憶了下,半晌後,開口道:“沒太多印象,是個怕生的,總愛躲在你祖母身後,應該挺安靜乖巧的。”
“安靜乖巧,這性子倒適合你。”崔桃順嘴就把話題轉移了。
呂公弼立刻瞪向崔桃,問她這話何意。
“你這麼霸道的人,總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身上,就得找一個安靜乖巧,對你百依百順的。找這樣性子的人更契合你,婚後的日子容易和和美美,出不了大問題。”崔桃解釋道。
呂公弼蹭地站起身來,眯眼質問崔桃:“因昨晚的事,還是因天香樓的事,故意說這話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