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遠見狀,便呵斥他:“韓推官問你話呢,你是否認罪?”
陶高還是不言語。
李遠舉起木杖便朝陶高身上捅去,倒要看看他是否清醒著。
“啊哈哈哈——”
陶高身子被戳得歪倒在一邊,忽然大笑起來。
在場的人無一不覺得他瘋魔了。圍觀的百姓們悄聲嘀咕,對陶高指指點點,多數人都被陶高這樣子給嚇著了,嘆他是被妖魔附身了。若不然這麼小小的人兒,瞧著挺乖巧的樣子,怎就殺人不眨眼了?再說正常的殺人犯上了這公堂,哪有不怕的,不都是戰戰兢兢地應對,老老實實地回答官員們的問話麼,哪有像他這樣猖狂的。
有幾個百姓膽小,甚至還後退了幾步,告訴大家離遠點,省得被那妖魔從陶高身上鑽出來,附了他們的身。
“若無話可說,也可不說。若不認罪,也可不認。然罪名非你不認而不在,今日審定結果,必為斬立決。”韓琦欲擲籤之時,堂下的陶高突然發話了。
“這罪我不認!”
陶高喊聲響亮,底氣十足,倒叫在場的眾人有一瞬間竟以為陶高真可能被冤枉了。可轉念想,其所為的樁樁件件,衙門都有切實的證據,又是在杏花巷地下的墓裡現場將人擒獲,無論如何其身上都不可能有冤情。
這可真真是,連殺人惡魔竟也有臉喊冤了,太不要臉!
“你有何冤情?”韓琦倒是耐心,聞得陶高之言,便順勢問他。
這會兒崔桃站在百姓後面,也跟著湊熱鬧圍觀。聽韓琦這話,讓她恍然想起當初她剛穿回來受審的那一刻,韓琦也問她有何冤情。嘴上是這樣問的,可當時他可是很無情,差點直接砍了她。
崔桃隨即望向坐在公堂上首之位的韓琦,朱色官袍盡顯好氣色,穿在他身上更是面如冠玉,驚才風逸,身後的巨幅青天紅日圖把人襯託得仿佛如神祗一般。
“嗷嗷嗷——”
身側傳來很小的聲音,因為激動不得不捂住嘴控制自己的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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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桃扭頭見有三名女子湊在一起,都捂著嘴往公堂的方向張望。瞧得自然不是受審的犯人陶高,而是一直看著上首位的韓琦。
三人發現崔桃在瞧她們,倒也自來熟,湊過來試探著問崔桃是不是也來看韓推官。
“來瞧審案的。”崔桃道。
“小娘子不用跟我們客氣,剛剛我都瞧見了,你一直盯著韓推官的臉看呢。其實我們也是來看的,大家一起呀!”三人中有一位個頭高挑的年輕女子爽快地對崔桃道。
崔桃也不願跟她們多聊分散注意力,隨便點點頭附和,“那別說話,咱們趕緊看!”
“對對對,趕緊看,這樣公審的機會可不多。”三人又激動起來,繼續往裡瞧。
此時陶高已經開口解釋他不認罪的原因。
“老天爺不公平,憑什麼我們要長成這副樣兒,你們卻高高大大的。一樣是人,我們卻因為長得像孩子,要被你們肆意嘲笑。
不認命有錯麼?我把老天爺欠我們陶家的東西討回來有錯麼?我爹爹為此不惜舍了他的性命,我不能辜負他,絕不能辜負他!差一步,就差一步!再等一個三年,我們陶家人身上的詛咒就可以破了。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這些已經擁有一切的人,還要阻撓我!”
陶高恨極了,雙手握拳,頻頻砸著地面發泄自己的情緒。但他發瘋的樣子,看起來還是很像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鬧脾氣。
或許正是因為他這副樣子,讓在場圍觀的百姓多少有點懂了陶高對於自己‘長不大’的那種怨念有多痛苦。當然,這並不能說以此作為他殺人的理由,大家就會理解原諒他。隻是大家多少明白了,原來他並不是被什麼妖魔附身了,他殺人是因為他不甘心永遠做長不大被人嘲笑的小孩。
“陶酒章系自盡而亡?”
韓琦之前就多少懷疑過陶酒章的死,時間上未免太巧合了,剛好在改建杏花巷之後,安排好一切之時,人便死了。
“《逆命經》上說,要以夫妻祭祀至親,十二年為一個輪回,才可逆命令後代破除詛咒,子孫綿延,福澤深遠。我爹爹怕等他老死的時候,我已經年歲大了,難有子嗣,便擅自做主,那天趁我外出的時候,留信一封,他就——”
陶高說到這裡,紅了眼睛,淚水一顆接著一顆地往下滾落。
“我怎麼能辜負他,豈能辜負他……”
陶高不停地重叨這句話,仿佛魔怔了一樣。他低著頭,小小的身體緊縮在一起,瑟瑟發抖著。
在場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安靜地看著陶高。大概都被陶高父親陶酒章為破除詛咒自盡一事,給驚到了。為破除詛咒殺人不對,可父親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再背負這些而做出的犧牲,倒也不禁令人惋惜難受。
“故而為了破除詛咒,為了不辜負你父親,你便打算在十二年內,奪走八對無辜夫妻性命,用以無謂的祭祀?”韓琦質問道。
“無謂的祭祀?”陶高猛地抬頭,當然是完全不認同韓琦的說法,他覺得自己的做的事情再有意義不過。
“此書為先朝一個叫黎細的人所作,他自稱是李淳風後人的徒弟,招搖撞騙多年,後被宛丘縣府衙緝拿後處以極刑。如今在陳州宛丘縣的縣志上,仍然還可以找到相關記載。”韓琦說罷,便將桌上的縣志丟在了地上。
“不……不……我不信!這書是高人所著,我爹特意從一個叫明德的道長手裡花大價錢買的!”
陶高忙跪爬過去,抖著手去翻縣志,果然裡面折頁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叫黎細的人。陶高仔仔細細看了上面的敘述,不停地搖頭想要否認,可是他的眼神已經透露出了他的選擇相信縣志內容的事實。
陶高和陶酒章一直當寶貝一般信奉的《逆命經》,正是一個叫黎細的人所著。當時有一位明德道長告訴他們說,這本秘書是得了李淳風真傳的徒弟黎細所著。他爹爹還細查過此書的用紙,確系出自唐代,故而才信了。卻沒想到這黎細根本就不是什麼李淳風的徒弟,隻是一個招搖撞騙的騙子!
那他爹的死,那他殺過的那些人……豈不都是白費了!
陶高像被吸走活氣兒的死人,癱趴在地上,呆滯地望著前方,目無焦距,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裡不停地念著無數遍不可能。
圍觀的眾百姓都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反轉,不禁唏噓此事太過諷刺。像是鬧了一個大笑話,但卻沒有哪個笑話是以犧牲父命以及六對夫妻的性命為代價的。
“白死了,爹爹他竟白死了!”陶高這才緩過神來,伏地嚎啕大哭,“若沒那本書,我們父子到現在還會好好的!明德道長……我下了地獄做鬼也要弄死你!”
“太可憐了,若不是被騙也不會……”圍觀的百姓中,確有個別人覺得陶高父子可憐,若非當初不被那麼什麼明德道長欺騙,也不會有今天。
“若非本心險惡,豈會給一個理由,便大開殺戒?如此作惡,實難饒恕!”
韓琦擲下令籤,便下令斬立決。
百姓們都拍手叫好。
崔桃這時從人群中退出來,她須得繞到開封府後門才能回去。走了沒多遠後,崔桃感覺身後好像有人跟蹤她,回頭看的時候,卻隻見街上正常車馬往來,沒什麼異常。
崔桃折返回她所住的荒院時,竟見張昌正拎著一個布包站在院門口。
“來找我?怎麼不進去等?”崔桃問的時候,院子裡正傳來王四娘和萍兒鬥嘴的聲音。
“在這比較好。”張昌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崔桃,“衣裳。”
崔桃不解地接過來,“好好的為何突然給我衣裳?”
“六郎說崔娘子在辦案時穿這些方便。”
崔桃應承,讓張昌代她跟韓琦道謝。
“自己道謝才有誠心。”張昌直接拒絕了崔桃。
崔桃抱著布包在懷裡,納悶地睜大眼去打量張昌,問他:“我最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得罪你了?我怎麼總覺得你跟我不對付?”
張昌瞬間臉色尷尬,回看了一眼崔桃,說她多想了。
“你到底去不去,去我就在這等你。”張昌催促道。
崔桃愣了下,沒想到張昌所說的道謝就是現在。
“行吧,等我把東西送回去。”
崔桃再出來的時候,端了一盤棗箍荷葉餅出來,盤子上鋪著一塊鮮綠的荷葉,荷葉上擺著六塊精致的點心,組合在一起擺放,剛好是一個花朵的形狀,點心中心為瑩綠色,再往外為黃白色,最外邊緣則嵌著一圈蜜棗。
“你這點心倒做得精致好看,比起宮裡的也不差了。”張昌不禁稱贊道。
崔桃特意訝異地挑眉,誇張地看張昌一眼,“難得你還有說話好聽的時候。”
“我說話怎麼不好聽了,我那是——”張昌差點失口,閉嘴不吭聲了,隻在前帶路。
至門前的時候,崔桃聽到屋裡有說話聲,曉得韓琦正見什麼人,便跟張昌打眼色,“要不我過會兒再來?”
“不必,直接跟我進去,等他們聊完便是。”張昌隨即悄聲推開門,聲音自東側間傳來,倆人便輕步入內。崔桃把點心放在了韓琦日常辦公的桌案上,然後踱步到比較角落的北窗邊等候。
不一會兒,就那位客人起身跟韓琦道別,笑容滿面,看起來跟韓琦聊得很開心,走的時候還用手拍了一下韓琦的肩膀。韓琦也跟著笑了。
崔桃隱約覺得這男聲有些熟悉,她好像在哪兒聽過,越琢磨越像昨晚在瓦舍遇見的那個手指有黑痣的男子……
崔桃往前走了幾步,去看清從東側間出來的男子。年近弱冠,長眉若柳,臉龐光潔,特別是那雙眼,笑起來若桃花灼灼,豔色逼人,與昨晚她遇見那個男子如出一轍。
她本以為那男子是懼於見到韓琦,怕他官員的身份。可如今卻沒想到,他居然認識韓琦,還找上門來了。
韓琦隨韓綜出來的時候,就見崔桃站在屋中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韓綜。
韓綜在發現崔桃盯著自己的時候,愣了下,隨即笑著扭頭問韓琦。
“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