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變了,不過也是好事。”
崔桃能感覺到韓綜的感慨有種滄桑感,聽得出他們過去應該相識過一段時間,他對她有所了解。但不知道其中的具體經過到底如何,她總覺得韓綜的那些解釋有所隱瞞。
眼下弄不清楚的事,想再多也沒用,當最該關注長垣縣的案子。
“開封府為查長垣縣十具焦屍案,多方打探都沒能查到相關線索,你是如何知道長垣縣的問題?”
“韓稚圭在汴京才呆了多久,至於開封府那些小官小衙役,又如何會知道權貴們的陰私。”
韓綜告訴崔桃,他知道這些,多是聽家中的兄弟們闲聊別人的八卦。他們‘桐木韓家’在汴京扎根多年,結交的勳貴子弟不在少數。大家在一起玩得多了,關系要好了,才會聽到這些私密。
“長垣縣有一叫夢婆的,專門做這門生意,不過這夢婆隻見老客或老客作保介紹去的人,別人沒人知道她是誰。”
崔桃勒停了毛驢,認真看著韓綜:“那你可以麼?”
韓綜略微揚眉,對崔桃道:“想什麼呢,早說了,我沒這癖好,便是我真心想幫你也無能為力。但你若想指望哪個有這方面癖好的勳貴,犧牲名聲幫你找夢婆,也不大可能。那些人既想要隱藏自己的癖好不被外人知道,也想要護好這癖好給他們帶來的愉悅,輕易不會破壞規矩,誰都不會。
你若沒證據去找上門,隻會得罪人。權貴結交盤根錯節,若齊心合力去打壓一名五品推官,結果會如何?便是韓稚圭出身官宦之家,但相州韓氏到底勢微,現在更不如從前了。”
崔桃:“如今是比不過你們桐木韓家,”但以後情勢會如何發展便說不定了。
“我可沒有輕視他們的意思,桐木韓氏和相州韓氏雖為兩個家族,卻是同姓韓,大家若能一同榮昌有何不可。我說的隻是現如今的實際情況。”韓綜解釋道,“更要說的是你,韓稚圭那般都不被放在眼裡,何況是你了。這樁案子你若非要堅持查辦,我可以幫你,但一定要行事收斂,證據齊全後再拿人。”
崔桃對韓綜笑了笑,感謝他願意幫自己的忙。
“別客氣。”
“但我自己可以。”崔桃可不想領他的人情,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不信我?”韓綜敏銳地有所察覺。
Advertisement
“對我而言,我們才剛認識。”崔桃道。
“這話未免太傷人了。”韓綜仰頭嘆了口氣,似乎真的很難過受傷。
此刻,韓綜一身繁復華貴的錦袍幾乎全面覆蓋在毛驢的身上,害得毛驢除了頭隻露了四條腿。從崔桃這個角度剛好看不到驢頭,像極了是人面驢身,令她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韓綜扭頭見崔桃笑得開心,原本掛著愁容的臉上轉而浮現出一抹愉色,“也罷了,你隻要開心就好。”
崔桃沒理會韓綜,默默琢磨了一路案子。
快至汴京永泰門時,韓綜停了下來,跳下驢。
崔桃也覺得韓綜該是時候換過來了,總不能讓他一個勳貴子弟真騎著毛驢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城。
“還在想案子?”韓綜摸了摸毛驢的頭後,才問崔桃。
崔桃愣了下,有點反應過來回來的這一路他為何沒說話了,大概是猜到她在想案子,所以沒有打擾她。
崔桃點了下頭,“本以為她們在真牢獄裡受折磨,卻想不到是另一種‘牢獄’更為悲慘地折磨她們。”
韓綜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遞給崔桃。
“什麼?”
“聽說過的名單,但你們不可輕舉妄動,讓韓稚圭派人暗中跟著,拿了十足的證據再抓人。”韓綜對崔桃淺淺笑了下,做了個‘回見’的口型給崔桃,便在王四娘和萍兒下車之後,回身上了馬車。
崔桃看著手裡的信封,痴痴望著韓綜所乘的馬車遠去,直至馬車行駛進城之後。她立刻低眸冷哼一聲,把信塞進袖子裡。
早不拿出來,偏偏這時候拿出來,擺明了是在套路她。便裝作一副‘被套路’的樣子給他看看,倒要瞧瞧他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崔桃拿著名單回了開封府,將她路遇韓綜的經過告知了韓琦。
韓琦看過名單之後,淡聲道:“他所言不無道理,不過剛巧這時候去找你,倒有些耐人尋味。”
“我看這就像他一貫的行事風格,當初他現身的時候也很耐人尋味。”崔桃撇了下嘴道。
韓琦笑了一聲,贊同崔桃所言之意,隨即舉起手裡的名單問崔桃:“你沒看?”
崔桃愣了下,點了頭,“不過韓推官怎知我還沒看過?”
她隨即從韓琦手裡接過來,紙上三行共九個字:丁五郎,李大郎,林三郎。
想不到這韓綜連寫名單都如此嚴謹,他該是故意沒有將名字寫全,隻是寫了姓氏加排行,回頭即便這張紙流落到外頭,到了不該到的人的手裡,就算擺明了是他的字跡,卻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但根據這姓氏加排行,已經足可以找到對應的權貴是誰。丁五郎指得是前任丞相第五子,李大郎為秘書少監,最後的‘林三郎’指得必該就是那位刑部尚書之子。
看到‘林三郎’三個字,崔桃便明白了韓琦為何會覺得她沒看過。如果她看過的話,肯定不會是剛才那種反應。
“這林三郎才多大?”崔桃蹙眉。
“年十五。”韓琦道,“不過這年少或年老從不會是判斷一個人好壞的理由。”
言外之意,壞人不管多大年紀,該壞那都是壞的,不會以其外表的鮮嫩或滄桑而轉移。
“便知道能般惡言戳其軟肋,挑唆他人自殺之人,不會是個好東西。”
崔桃剛回來就直接來找韓琦,一路上都沒喝水,這會兒覺得嗓子冒煙,太渴了。她正想問韓琦能不能喝他屋裡的茶,便見張昌端了一茶盞和一個紅釉茶壺,送到了她面前。
崔桃向韓琦確認:“給我的?”
“我不喝這個。”韓琦低眸將那張名單對折,然後便送到油燈旁,將名單引燃,隨即丟在了銅盆之內。
崔桃沒想到韓琦居然這麼周全,這點倒是與韓綜寫名單時下意識的謹慎相呼應了。
白瓷茶盞裡的水呈淺紅棕色,乍看很像是茶水。崔桃也並沒在意,隨手端起送到嘴邊,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茶,毫無茶香味兒,反而是有清甜的果香,還能依稀聞到淡淡地生姜味兒,和一點點的麝香味兒。而且崔桃端起這茶盞久了,才感覺到這茶盞摸起來格外涼,像是冰鎮過。
崔桃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頓時覺得冷齒生冰,絲絲清甜的涼爽瞬間湮滅了她幹得冒煙的嗓子,多喝幾口,既消燥又解渴,卻比茶更好了。
崔桃想起來了,這是荔枝膏水!
雖說名字這樣叫,但其實荔枝膏水裡並無荔枝,就如魚香肉絲裡面沒有魚是一個道理。荔枝膏水是用烏梅肉、去皮桂、生姜汁、麝香、糖和熟蜜熬制而成,放冷之後冰鎮,味道會更佳,不僅可以消暑、生津、止渴,還有去燥煩之效用。
崔桃喝了兩茶盞之後,已經沒有渴意了,還是喝個不停,純粹是覺得味美上癮,反正她不把這一壺喝幹了不罷休。
“秦有出的。”韓琦等她喝完了,才將手頭的案卷放在了桌上。
崔桃想起來了,在去長垣縣之前,她是讓李才幫忙託人打聽一下秦有出的案子,卻沒想到這廝挺有能耐,居然託人託到了韓琦這裡。
崔桃拿出案卷一看,原本輕松的面容漸漸嚴肅下來。根據案卷上的所有內容來看,秦有出的案子,不論從證人、證據還是證詞都沒有什麼問題。硬要說這案子有冤情,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喊冤的那個人在撒謊。這結果其實正如崔桃見到秦婉兒的母親錢氏時,隱隱預料到的那般,但崔桃其實並不想看到這個結果。
這個真相讓萬中的自盡之舉看起來像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笑話。他以性命犧牲為代價,正是為了替秦婉兒的父親鳴冤翻案,而實則這‘冤’並不存在。
但這事兒卻也不能怪是秦婉兒有錯,秦婉兒也不知她父親是真有罪,她隻是聽信了她母親的聲稱,她出於女兒對父親敬愛,選擇了相信自己父親的‘無辜’。
至於錢氏,撒謊造謠說秦婉兒的父親受冤,大概也是為了扯兩句話開脫,讓女兒不至於特別難堪地戴著囚犯之女的帽子。再有她們母女本就是因為從老家被趕走而過得艱難,換了新的地方,大概是想在人前稍微維持一點點體面。誰能說這樣做是有罪?是惡毒?是罪大惡疾?
“我不喜歡這種案子。”崔桃將案卷放回桌上,輕嘆了一聲。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非黑即白。”韓琦應道。
“又是黑白。”今天她已經從一個姓韓的那裡聽到了一番‘黑白論’,倆人果然不愧是同一個姓氏,想法陰差陽錯地居然能有相通之處。
崔桃擺擺手跟韓琦道別,直喊累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韓琦本還想問崔桃有關於長垣縣的事,見她此狀,倒也不多言,隨她去了。隨後,他則安排人,對於名單上的三人進行暗中監視,希望可以伺機尋查到線索。
黃昏時,韓琦難得準時放值,離開了開封府。卻不曾想他剛到家,就被呂公弼堵個正著,問他韓仲文的事。
“你何不自己去問他。”韓琦品了口茶後,突然覺得不夠解渴,便吩咐張昌也給他端一盞荔枝膏水來。
張昌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不敢表現出半分,忙照吩咐去辦了。
“自是問過他了,才來尋你。”呂公弼道。
韓琦拿起荔枝膏水喝了一口,才抬眸看一眼呂公弼。
呂公弼:“他說跟我沒幹系,又叫我別多想。”
本來可能還不會多想,那韓綜特意強調一句‘別多想’,誰聽了會不多想?
“真真假假難辨,不如不辨。”韓琦道。
“便隨他去了?”呂公弼本覺得自己算是沉得住氣的性子,但在韓琦這裡,倒是小巫見大巫了。原來跟韓琦比,他那些‘定力’都不算什麼。又或許是因為他深陷其中,而韓琦處身事外,所以他才會如此氣定神闲。
韓琦道:“我如今隻信眼前所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隻見現在的崔桃本性不壞,心有丘壑,胸懷異能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