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別誇了,卻不是我的緣故,還是多虧了你們自己爭取。當初若不是你們臉皮厚硬留下來,那確實肯定不會有今天。”崔桃道。
剛煽了情的王四娘和萍兒,聽了崔桃這話都笑起來。她們知道崔桃在開玩笑,實則她一直對她們都是極好的,肯做飯給她們吃這點就能看出來,那得是多深的喜愛呢。
雖然崔娘子但凡養一條狗,也會好好喂的……但不管,她們覺得是喜愛,那就是喜愛。
總之,是認定的恩人,認定的老大,絕不改變。
崔桃讓王四娘和萍兒在鋪子裡張羅生意,她則趕回開封府當差。不回去不行了,李才特意跑來找她回去,說趙宗清和無憂道長來了開封府。
韓琦今日帶著倉曹、戶曹、兵曹在外巡視,開封府又不是隻管獄訟,那還有民政、賦役、戶口等等事都需要操心。細論起來,這些活兒都比獄訟繁瑣,格外麻煩。本來韓琦不用管那麼多,誰叫開封府最近又開始缺人手了,王判官那身子骨兒也開始爭氣了,再度請病假了,如今便隻能讓能者多勞了。
韓綜負責先行接待了趙宗清和無憂道長,在聽說二人的來意後,韓綜倒是有幾分驚訝,崔桃竟連趙宗清都認識。這趙宗清如今在官家和劉太後跟前可是非常得寵,較之其二哥趙宗旦更甚。
“不太行。”崔桃一聽無憂道長來了,就大概猜到其來意了。
“這案發地不是已經勘察過了?貧道保證貧道做的法事不會添任何亂。”無憂道長跟崔桃解釋,他必須要及時為怨靈超度才行,不然等亡靈走了,便不知會遊蕩至何方,“從此她很可能就是一隻四處飄蕩的野鬼了,百年甚至千年都會如此,那豈不是太可憐了?”
“其實如果不貪吃的話,做鬼也沒什麼不好。”崔桃隨口應一聲。
無憂道長:“……”說的好像你做過鬼一樣!
“話不中聽,還望道長見諒。這冤死的人可多了,開封府之前也有很多被謀殺致死的被害者。道長為何獨獨要超度被棄屍在鬼宅的兩名被害者?別人家有白事花錢想請道長去,道長都不去。而那兩間鬼宅,道長不僅主動去了,這去不成了還要大費周折地求貴人來幫忙說情。”
這種行為自然是惹人懷疑,便是有趙宗清在,這該問的話還是要問清楚。
無憂道長怔了下,隨即望向趙宗清,似有幾分求救的意思。
“不能給個薄面?便就在院中央做法事,不會破壞或耽擱什麼。”趙宗清打商量的語氣問詢韓綜和崔桃。
韓綜首要顧及崔桃的態度,自然是不敢隨意點頭應允,但趙宗清這邊不給薄面又說不過去。他便跟崔桃打商量,讓人在她的看管之下去鬼宅做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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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道長馬上點頭同意:“這樣也行。”
“道長回答我的問題,才行。”崔桃堅持底線不動搖。
無憂道長咽了口唾沫,面色不大好了,轉而再度望向趙宗清。
“道長如今高德,救眾生之苦,過去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韓判官和崔娘子都講理之人,不會揪著不放。”趙宗清對無憂道長道。
無憂道長嘆了口氣,愧疚地對崔桃和韓綜道:“貧道年十七歲時,尚未出家,我有幾分遊手好闲,整日沒事幹就常在村子裡四處闲逛……”
有一日,無憂道長因見到同村的孫寡婦跟已經成婚的張二狗抱在一起,便在回家時隨意地跟自己的母親提了兩句,卻沒料到他母親把這話傳到了外面去。
那之後謠言四起,村裡人都在傳孫寡婦跟張二狗有奸情,張二狗的妻子更是鬧到族長那裡要求懲治奸夫淫婦。
孫寡婦和張二狗立刻雙雙否認了奸情,解釋說那一切都是誤會。
那日天熱,孫寡婦去地頭水溝裡打豬草,結果中暑暈倒了。張二狗剛好路過遇見,便去查看情況,叫醒了孫寡婦。水溝旁的石頭長著青苔,孫寡婦因為腳滑,滑了一下,就剛好跟張二狗撞上了,但二人隻是撞了一下而已,根本沒有抱。
無憂道長細想想當時那會兒情形,像是如此,倆人的確都沒有伸胳膊抱對方 。而且那天的確很熱,熱得他都想泡在水裡不出來,孫寡婦頂著大太陽幹活,中暑不奇怪。無憂道長當時也隻是瞧了一眼,發現倆人身子貼在一起,便自行腦補多想了,還把話誤傳給了母親,弄得滿村皆知。
孫寡婦和張二狗給的解釋,張二狗的妻子根本不信,非要鬧著討說法。村裡的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但更多人還是覺得孫寡婦不檢點,誰叫她守寡沒男人。家裡沒魚吃,可不就容易偷腥?
張二狗的妻子撒潑,孫寡婦被冤枉不服氣,兩廂就廝打起來。這事兒因為沒有更多人作證,斷不清楚。
族長便詢問當日是誰瞧見他們抱在一起的,站出來做個證,把當時的情況講明白。
無憂道長當時猶豫著,想要站出去解釋,卻被他母親給拽住了,要他別沒事兒找麻煩。這要是去作證了,指不定把孫寡婦和張二狗妻子都給得罪了,最後落得她一身麻煩。
最後族長見沒人站出來,也沒有辦法了,隻能徵詢大多數人一致認同的意思去解決。
張二狗的妻子獅子大開口,要孫寡婦賠償她五貫錢,還要孫寡婦許諾在兩個月年內盡快嫁出去。在村裡頭,這五貫錢可不是小數目,有的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兒也就花個兩貫。孫寡婦家裡沒男人,生活比一般人家更艱辛,倒是攢了點錢,有兩塊銀首飾,但她要為自己沒做過的事賠錢,還毀了名聲,豈能甘心給?她立志守寡,不嫁人,憑什麼叫她在短短兩個月內隨便尋個人嫁了?
孫寡婦不服氣抗議,卻沒人替她說話。張二狗倒是想說,被自家媳婦兒瞪一眼就老實了。而且他就算是說了,別人也不信,都會以為他是奸夫才幫著淫婦說話。
孫寡婦氣得再問是誰目擊,在亂傳造謠,為何不肯站出來對峙,大家把話說明白。
無憂道長終究還是沒有站出來,胳膊被他母親死死地拽住了。
“今兒我若是被你們逼死了,我便是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我要挖你們的瞎眼,割了你們的舌!”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他至今還一字不落地記著孫寡婦當時詛咒大家的話。
之後族長就做主,把孫寡婦關了起來。村裡幾個有身份老者,便湊一起商議著,給孫寡婦在外村尋個親事嫁出去。
孫寡婦在被關夜裡,拍著門板和窗戶,歇斯底裡地大喊她冤枉,也說了無數遍她詛咒目擊者和傳謠者的話。後來聲音就沒了,大家都以為那時孫寡婦是喊累了睡了。
次日一早,村民們發現孫寡婦用扯開的被面懸梁自盡了。屍體已經涼了,說明她人在昨天夜裡就走了。
大家這才恍然覺孫寡婦可能真的是冤枉了,才會以死證清白。
村子裡也就那麼幾戶人家,各家之間距離也不算遠,特別在晚上的時候,村子裡十分安靜。昨天夜裡孫寡婦聲音悽厲喊的那些話,大家基本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人的死亡,總是會觸發生者的感受。張二狗萬般悔恨,痛罵自己的妻子作妖鬧事,把好好的人給逼死了。張二狗妻子也嚇著了。臉色慘白,然後就隻顧著嗚嗚的哭起來。
那之後村子裡的人著實忐忑了一陣,都怕孫寡婦的咒言應驗。不過後來日子久了,一直平靜沒事,大家才寬了心,今天就把這事給忘了。
“貧道始終難忘孫寡婦的詛咒,日日做噩夢 ,驚慌不可終日。不到半月,貧道已經瘦成了皮包骨,快若死了一般。母親見我如此 ,便請了道士給我做法,這道士也便是貧道的師父。師父告訴母親,化貧道而去,令貧道出家,才能救回貧道的命。”
之後的事自然不必細說了 ,無憂道長的母親肯定是舍了他,他如今才會出家成了道長。
“原來道長是因為心病難除,見了挖眼割舌便想起當年的事,才會如此?”崔桃問 。
無憂道長點了點頭,當年的事就跟刻在他骨頭上一樣,他始終覺得虧欠孫寡婦。時至今日,他雖已經人至中年,還時常會在午夜夢回之時想到孫寡婦的詛咒。
“雖然有很多人都稱贊貧道道行深,能渡人,實則貧道連自己都渡不了,貧道從來不敢妄以為自己厲害。”無憂道長懺悔道。
“人在年少時,難免會因不懂事而做錯選擇。我如今比那時的道長還年長幾歲,卻還是在做錯事。”韓綜安慰無憂道長的同時,也檢討了自己。
無憂道長嘆道:“無憂,師父給貧道取此道號,便是希望貧道能夠忘卻煩憂。然貧道努力了二十幾年,終究還是辜負了亡師所期。”
崔桃靜默聽完整個故事以後,沒做任何表態,隻是默默地飲茶。
趙宗清見崔桃沒有半點附和韓綜的意思,也沒有去安慰無憂道長的意思,問她有何想法。
“沒多少想法。”崔桃客氣地答道。
沒多少,說明還是有。
“不妨直說。”趙宗清語調依舊溫和道。
“隻是覺得道長這麼多年都在懺悔,卻擺脫不了夢魘,可見當時孫寡婦的死都多慘烈。人因口舌造言而令無辜者付出生命,倒是很讓人唏噓感慨。”崔桃說罷,便望向無憂道長。見無憂道長一臉的愧疚,倒像是真的在為當年的事情在誠摯懺悔。
崔桃這才不禁多問一句:“那這些年道長修道行善,到底是為了懺悔當年的錯而在做善事,還是為了讓自己的飛升而在攢功德?”崔桃再問。
“應該都有吧。”無憂道長怔了下,不確定地答道。
“懺悔和贖罪本不過是生者安慰自己的辦法,道長安慰不了自己,才難以擺脫出來。”崔桃道。
無憂道長怔了又怔,忙作揖謝過崔桃,表示他明白自己以後該怎樣做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明明很簡單的道理,因為心裡想要逃避,便不去面對。又因為沒人提及,便可以騙自己繼續逃避。
無憂道長反思自己忘了當初為道的本心,他為道是想侍奉神靈,誠心地神靈面前懺悔和贖罪。可後來,他的種種行為裡摻了太多為道者的‘功利心’,為了出名,為了積攢功德,為了追求飛升。盡管這些年,人人都誇他好,德行高,但他還是安慰不了自己,因為他潛意識裡知道自己這些行為真正所圖的是什麼,因而生出焦慮,更加擺脫不了孫寡婦給他帶來的夢魘。
無憂道長決定從今以後,他放棄修道飛升,他隻求懺悔,能好好的懺悔就好。
趙宗清眼見著無憂道長因崔桃的一句話人更‘通透’了,不禁勾起嘴角,回掃了崔桃一眼。
崔桃正思量著,在挖眼割舌這一塊,無憂道長的經歷和案子有巧合之處。
任何可能的線索都不能放過,崔桃便詢問無憂道長所住的村子在哪兒,距離京城有多遠。
“貧道原籍就在太康張家村。”
太康縣在開封府的轄下,距離汴京不算太遠。
原來無憂道長就是東京本地人。
“這位孫寡婦可有子女?”崔桃再問。
無憂道長點頭,“有一子,名喚張樂,當時年有三歲,還不懂事。孫寡婦死後,他便被孫寡婦的兄長接走了。”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當時村子裡的人沒敢跟孫寡婦的兄長說實話。
張家村裡的人都姓張,沾親帶故,可以說整個村子其實就是一個大家族。族長帶頭都商量好了,不把這事兒外傳,眾人便口風一致,隻對孫寡婦的兄長說他們也不知為什麼,發現的時候孫寡婦就自盡了。